第440章(1 / 1)

官兵反倒不如民团骁勇善战,其实也不奇怪:想那些当兵的,多为生计所迫,或交不出田租,或还不起旧债,不得己离乡背井,出外投军,吃一份儿钱粮,躲过眼前饥荒,上起阵来,与逆匪无冤无仇的,又有几个人肯卖命上前呢?人人都有妻儿老小,想想家里人,自然也就怕死惜命起来了。相反,团勇全都来自本乡本上,上阵打仗是为了父母妻儿,不冲上去把逆匪杀掉,逆匪就要冲过来奸淫掳掠,一想到家里人,自然就不怕死惜命了。按照这个道理,贤契要想踏平白水山,看来也只能依靠当地的民团。不能依赖外来的官兵。以愚意度之,如果能把三乡民团的精锐集中起来,再向有实战经验的吕慎之讨教一个万无一失的善策良谋,以民团为主,辅之以官兵,双管齐下,两面夹攻,白水山些许几个毛贱,又有你这个指挥若定的主将统领,还有个攻不下来的道理吗?”

尽管老讼师是个耍笔杆子的衙门油子,不会舞刀弄枪,连纸上谈兵也不会,可是对官兵、民团的剖析却持之有据,言之成理。自从太平天国起事以来,大小战役,不论外地的湘军、淮军还是本地的民团都是以团练为基础与太平军作战,从此团练的身价扶摇直上,早已经超越了八旗子弟和绿营兵,大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了。这一次官兵与民团会剿白水山的计划,原是镇台大人明谕的,如今老讼师不仅提出了同样的见解,而且进一步主张以民团为主以官兵为辅,这就不仅仅是“英雄所见略同”,简直是“更胜一筹”了。

林炳是壶镇人,对于吕慎之的足智多谋,善于布防作战,在辛酉之役中曾经有过一段“率子弟执干戈以卫乡里”的丰功伟绩,不单是早有所闻,而且知之甚详的。只是一则吕慎之功成引退,以年老体衰为由,不愿意再在刀兵丛中讨生活,二则林炳少年气盛,自视甚高,满以为自己智勇双全,是个大将军的材料,不愿意为了这几个伸手可擒的毛贼去向人家低头请教,因此尽管二人同在壶镇团防局办事,林、吕两家相距也不太远,却从来没有为了剿山的事务去登门请教过。如今林炳正在黔驴技穷之际,老讼师给他点出这么一员老将来,正中他的胸怀,不能不承认姜是老的辣,当时就打定了主意,决心亲自回壶镇去走一趟,虚怀若谷地向老前辈请教一番。于是天南地北地又闲话了几句,就告辞回守备署来。

林炳刚一进门,就有该值上夜的亲兵来回,说是在学宫前开茶馆儿的王桂亭有重大军情前来禀报,已经在门房坐等多时了。林炳一听是重大军情,不敢怠慢,吩咐立即传见。王桂亭进来, 把自己如何在家门口翻小牌玩儿,如何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上场豪赌,把大伙儿的钱全数赢了过去,是他看出此人来历不明、行为乖张,就以请他到家里吃宵夜为名,让自己的南乡老婆在门帘后面相认,立刻认出此人就是白水山上的叛匪谢振国。为此他已经让家里用蒙汗药把谢振国麻翻在地,只等林守备派人去逮了。

林炳虽然从来没见过谢振国,但是自从上次吴本良在牢中被人打了地洞盗走,就已经有人猜到是“穿山甲”的本事;及至后来范通当奸细被擒,让谢三儿剖腹挖心祭了三星大旗,经被放回来的俘虏四处一张扬,谢三儿的名声就比他当年采蘑菇的时候更加响亮了。如今既然是这个神通广大的人溜下山来,可见白水山上又将有所举动了。天幸教王桂亭夫妇看破、稳住、麻倒,还不趁此时机作速前去抓来严刑拷问,更待何时?

这两年来,林炳从一个乡下的阔少爷一变而为守备,眼界和心胸比以前开阔了许多,办事已经不像初出山时那样任性了。因此,当他从谢三儿身上搜出吴本良写给朱松林的书信,要是搁在以前,不过把谢三儿押回营去严刑逼供,追问山寨虚实而已;如今吃一堑长一智,心眼儿比以前活动多了。他想:吴本良等人八月中秋婚娶,一方面固然要大排筵席,尽欢而散,另一方面也绝不会疏于防范,给官兵民团以可乘之机;但是,不管雷家寨防守得如何严密,办喜事的日子里人来客往,总离不开一个“乱”字,就算山上能抽出一半儿兵力来用于防守,不也比平时要减少五成,依旧是一个攻山的大好时机么?谢三儿此行,既然只为喜事不为军事,那就不去惊动他,只派人在他身后尾随,先找到山寨安在城里的眼线,再截住出西乡进南乡的朱松休,最后定一奇计攻破山寨,管叫吴本良乐极生悲,喜事办成丧事。这么一想,他不动声色地就把谢三儿给放掉。至于攻山的善策良谋,那就只好听从李家父子的劝告,去向吕慎之虚心请教了。

第二天,林炳禀明了金太爷,安顿了营里事务,于七月初七日一早,身佩双剑,暗藏着莲蓬枪,坐一顶白布篷竹轿,前后都有村夫打扮的亲兵随从远远地开路断后,趁着清晨天气凉爽,沿着恶溪,神不知鬼不觉地住壶镇进发。秋老虎的热劲儿刚刚上来,他也到了老丈人家里了。

吕敬之故去以后,所有布店、当铺都由吕福根经营,平时很少在家里。丈母娘欢天喜地地把姑爷迎进门去,福根的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住姑夫的大腿不肯撒手。林炳亲了亲侄儿侄女儿的脸蛋儿,然后全搂进怀里来,却也不胜感慨:自己打从署理守备进了县城,虽然依旧兼着壶镇团防局总办的差使,隔长不短儿的也要到壶镇来走走,但多半儿是来去匆匆,除了回林村住一二夜,兼顾一下家务之外,连丈母娘家里也难得一进。算起来还是个未满三年的新女婿,却早已经成了稀客了。

丈母娘疼女婿,少不得要备酒款待一番,又把福根叫回家来。席间林炳把此来的意思跟大舅爷一说,吕福根对于自己堂伯的武艺韬略一向信服,听说自视甚高的妹夫专程到壶镇来向前辈请教,也是喜不自胜,夸奖勉励了一番,并表示愿意一同去拜访吕慎之,代为从旁说话,以便求取奇计。

饭后稍歇,等中午的闷热过去以后,先打发来旺儿回林村去给大奶奶报信儿,然后郎舅二人相谐漫步,同到吕慎之家中去叙话。

吕慎之虽然早就已经年逾古稀,但他是武把子的底子,多年来早晚不忘打拳踢腿,加上摄生有术,将养有方,身板儿还相当结实。自打辛酉年率领民团与太平军作战连连获胜以来,再加上癸亥年壶镇大桥上一场“杀俘祭忠”的盛典,早已经功成名就。这两年中,每天闲来无事,除了看看孙子们操练武艺之外,只在家中坐享清福,平时连大门都难得迈出去。没有想到,正在风云中的少年守备,一向高视阔步,今天忽然平白无故地偕同舅兄登门拜访,心中早已经猜着了几分,连忙接进厅堂来,分宾主坐下闲话。

带兵用武的人,三句不离本行,不免一问就问到了营务匪情上来。林炳说了说吴石宕人上山以后自己迭次出战失利的大概情形,少不了还要给自己掩饰遮盖一番。接着就说了不久前镇台大人行文下来,饬令克期剿灭白水山残匪。如今探得八月十五吴本良等大办喜事,山寨必定混乱,实为剿灭叛匪之大好时机,为此特地登门求教的这一番意思。

吕福根在旁边又说了几句林炳的这份儿美差本是吕慎之一手作成,眼下有了难处,老前辈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之类的话头。对于白水山的历次故事,尽管吕慎之足不出户,却也早已有所耳闻,如今听林炳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知道他半真半假,无非为自己开脱,也不去说破,闭目细想了一想,这才慢吞吞地说:

“自古作战,无非一攻一守,相较者,实力也。古之善于用兵者,上阵之先,必千方百计摸清敌方底细,而后定下攻守决策,敌弱则以力胜之,敌强则以计破之。此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林守备熟读兵书,无须老朽多言。据老朽耳闻,前任守备迭次出兵,之所以屡战屡北者,一为轻敌,对敌方实力估计不足;二为只知力敌,不知智取;三为不知用己之所长,制敌之所短,而以己之所短,授人以柄。兵家用兵,有三大忌:一忌孤军深入,长驱而进,一旦陷入重围,首尾不能相顾,势必全军覆没。二忌官与匪战,官军旗帜鲜明,衣甲齐整,攻则漫无目标,防则不胜其防;匪军大都百姓装束,聚则为匪,散则为民,匪民难分,良莠莫辨。三忌外来之兵攻打土著,外兵无非只占天时而已,土著则可兼用地利、人和,兵力虽弱,却不难处处设防,步步为营,虚处实之,实处虚之,虚虚实实,以弱胜强。试观前两次官兵征剿白水山,可谓三忌俱占,却无一利可用,若不出奇计奇兵以制胜,实乃必败之势,非战之罪也。何谓奇兵?即如船埠头一役,匪军于险处不设伏兵,却于官渡不险处设下埋伏,令人于不意不察中攻我之无备,此善战者之奇计也。匪军中有此等深谋大略之能人,无怪乎官军屡战屡北,几至于全军覆没!为今之计,欲破兵强粮足、据险而守之白水山,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出敌之不意,攻敌之无备,于最险处突破之,于最难攻处攻取之,庶几胜券可操,叛匪可擒;若依旧以区区有限之兵力、不利之形势,强攻硬夺,则不啻以卵击石,自取其败,实乃下策中之下策,善战者不取也。”吕慎之见林炳忽然登门拜访,心中已经猜着了他的来意,连忙接进厅堂,分宾主坐下闲话。

一番话,说得颇为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佩服老将胸中自有十万甲兵。但当林炳问到计将安出的时候,吕慎之却又故弄玄虚地频频摇头,连称思谋未熟,不足以预闻,只叫林炳火速着人去舒洪把马三公子请来,然后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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