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1 / 1)

后来想想,生怕给你们吴石宕人添麻烦惹是非,姑且记下这笔账,一早就走了。

到了金华,我又去了一次双龙寺,才知道我走了以后,上人为我的事儿受到牵连。他本想花几个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府里的刑名师爷见双龙寺庙产富足,又打听到上人吃肉毁佛诸多“劣迹”,给他揞上一个“不守清规、窝藏凶犯”的罪名,趁讥敲诈。上人不愿把大家用血汗积聚起来的一点点钱去喂虎饲狼,就把一应钱财粮米等等按人头份儿分了,去留自便,自己却只带了一衣一钵,不知上哪儿云游去了。寺里的大小当家和尚都已经换了人,跟我不熟识,我也不便细问。

上个月,戏班子在你们新建唱戏,无意中碰到了六年前双龙寺的一个小当家的,说起来,才知道上人就在你们仙都山后面的黄龙寺里住。我打听到了上人的下落,急于想见他一面,就跟领班的告了几天假,找到黄寺龙,在上人那里住了十来天。昨天才辞别了上人要到金华找戏班子去。走过蛤蟆岭的时候,我倒是看见有一拨工匠在为林家修陵园。一者我急于赶路,二者没想到就是你们吴石宕人,只是驻脚略看了看石人石马和石牌坊就走了。

走到石柱,天还不算太黑,我惦着去看看我妈的坟,就在衔上找家客栈住下。跟店小二一聊,才知道太平军打来的那一年,把黄家的粮食浮财抄了个精光,黄家大少爷跟他老子一样可恶,逃到佃户家躲着,贼心未死,淫心又起,竟想强奸佃户家一个十五岁的小闺女,惹翻了佃户们,一顿锄头扁担就把他送回老家去了。留下的这个二少爷,当时也只有十二三岁,只懂得吃喝玩乐,一份儿家业,能搬能动的早挪了窝儿,剩下那搬不动的,押的押,卖的卖,亲戚本家们也不容气,呵哄吓诈,各显神通,把油水都捞了去了,赫赫有名的十里黄,刚传到第二代,就变成破落户,靠典当质押过日子,跟青皮光棍儿也差不多少了。不说是因果报应,用咱们一句老话来说,叫到天理昭彰,我看倒也不假。

自从大花脸老张带了太平军打到南马,那个什么马老爷寿终正寝之后,家道中落,也只剩下一个宝贝儿子,跟这个黄二少,还算世交,不时往还。六年前旧事重提,详文到府里要逮我的,八成儿就是这两位少爷干的好事儿。昨儿晚上我到我妈的坟地上去看了看,山坡上只留下了一个浅坑,甭说坟没有了,就连坟上的那裸杜梨树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仔细一琢磨,也是我自己欠计算:我把黄金龙的狗头拿到这里来祭我妈,祭完了又不弄走,事后黄家发现了,逮不住活人,还不拿死人出气儿?本想今天白天去黄家踩踏踩踏门路,晚上再去教训那小子一顿的,偏又碰上你这个不怕虎的小牛犊愣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虽则我不动拳头就给你解了围,要不送你这一路,却是实在放心不下。这一来,倒便宜了那小子了。不过你已经小小地教训了他一顿,就算是代我出了半口恶气吧!

说到这里,我的故事就算讲完了。你有一腔苦水,我有苦水一腔。上人说“天下穷人是一家,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这活实在不假。

前面快到永康县城了,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也应该知道唱戏这门行当是什么滋味儿了。你再琢磨琢磨,要是愿意跟我去学唱戏呢,咱们进城去吃完中午饭一起往金华去;要是你觉着唱戏这条路走不出头呢,你不妨另找出路。尽管咱们才第二次见面,谈得总算投机,各吐肺腑衷肠,不能不说是患难中结交的朋友。才相见又相别,依依难舍,我也不能兔俗,进城之后,咱们痛饮三杯,算是我送你也好,你送我也罢,一曲骊歌,分道扬镳,各奔前程。重相见,再聚首,又不知该是何年何庚。一辈子走什么样的路,本不是一件捻指间就可以轻易决定的事情。要慎重,不可草率,我不打搅你,你好好儿掂掇掂掇吧。

听完了这一篇生动、曲折而又充满着辛酸和哲理的不平凡的故事,本忠依然一声不响地沉默着,两只眼睛里噙着泪花儿,向前走着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渐渐慢了下来。他犹豫了?拿不定主意了?不想学唱戏了?不,不是的。从他那迸发着仇恨之火的眼睛里,从他那由于急促的呼吸而急剧起伏的胸脯上,从他那由于满腔热血沸腾燃烧而通红冒汗的脸蛋儿上,都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来,这个早熟的、只有十六岁半的小大人儿,是多么地难于抑制自己内心中汹涌澎湃的激烈情绪呀!他嘴唇皮哆嗦着,张了张嘴,却怎能把满肚子的话一下子倒了出来呢?

本忠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里生活了十六年,跟老学究读过几天书,尽管认字不多,大字足本的绣像小说也读完了好几部;跟刘师傅学过几天拳脚,尽管武艺不强,些许一两个人还真不放在眼里;跟父兄们出过几趟门儿,尽管走的地方不多,方圆二三十里之内的新闻掌故知道的也不少。在自己的村子里,在少年朋友中,他也算得上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对于自己的一生,他只愿子承父业,做一个手艺高明精湛、为人忠厚老实的石匠师傅,盖几间四白落地的瓦房,娶一位贤惠温顺的妻子,凭自己的汗水力气,布衣淡饭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对于朝廷官府,刘师傅临死那天虽然也历数了诸般罪恶、多种弊端,但总觉得那是遥远的外地他乡的事情。他认为,在壶镇这样的小地方,只要每岁交钱粮,按年纳丁税,就是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一时半会儿的也乱不到山村里来的。

没想到林炳中了武举,刚当了几天团总,还没做上大官儿,就这样地仗势欺人,逼得自己不得不重新安排一辈子的生活。眼前这个人,小时候的韩苦娃、红小生李丹、名武丑仇有财,老少三辈儿走过来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哇!他自己尝遍了人世间的辛酸悲惨,心中想的却是天下穷人的苦痛,还要用他的毕生精力去和为富不仁的人家作对。自己肩负着复仇大志离开家园,踏进这个到处是火坑陷阱的污浊世界,头一天就碰上了饭店老板、黄二少爷这些魑魅魍魉,要不是他来救驾,谁知道这会儿会是个什么样儿的结果?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跟他学唱戏,跟他学武艺,跟他学做人的道理,跟他一起去劫富济贫,天下难道还有比他更好、更能干、更懂道理、更知道自己心思的师傅么?

想到这里,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一眼看到路边有一块光滑平坦的大石头,就猛地收住了脚步,一把拽住了仇有财,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强摁他在石头上坐下,二话不说,一边叫着“师傅”,一边就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等到仇有财笑着把他扶了起来,只见他原先噙着的泪花,一下子扑簌簌地全滚到腮边来了。

第六十八回

挖空心思,大财东仗势舍财硬请客

无可奈何,小戏子逢场作戏代新郎

茬苒光阴如箭发,经天日月似梭穿。本忠逃出了缙云地界,跟仇有财到了金华,从母姓改名刘忠,搭上了王家班子学唱戏,转眼间不觉又快两年了。

王家班子是当时在浙南最受欢迎的“三合班”。称之为“三合”,是因为他们所唱的剧种有高腔、昆曲和乱弹这三种,每一曲种都有十八本传统大戏为“正目”,另外每个剧班也各自串演一些小戏作为垫场。这种班子,因为最早形成于东阳县,因此当地习惯称为“东阳班”或“东阳大班”。东阳班唱的戏,就叫“东阳戏”或“东阳大戏”。三合班既有古老的传统剧目,又有丰富的优美曲调,所以不单盛行于婺语区的金、衢、严三府和越语区的台、温、处三府,有时候,还远至江西的上饶、玉山等县去演出。由于东阳县属金华府管辖,所以外府外省的人,又叫“东阳戏”为“金华戏”。金华古称“婺州”,因此“金华戏”也叫“婺剧”。

两年来,本忠先在班子里打个大旗跑个龙套什么的,紧跟着就在仇有财的指点下学开了唱小生,渐渐地也能的是戏,演的还是戏,不用学,听也听熟了。再经仇有财这样的名师指点,不但很快就能上台,演起来更是与众不同。

做戏的有句行话:“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本忠自小学采茶戏,就在“喜怒哀乐厌惧憎”的脸相变化上下过功夫,又在“看望瞟瞥盯瞄扫”的眼神上用过力气。上台以后,演哭像哭,有大哭、痛哭、假哭、饮泣之分;演笑像笑,有微笑、大笑、冷笑、讥笑、假笑、谄笑、淫笑、痴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之别,真是惟妙惟肖,入骨三分。加上他的嗓音清脆洪亮,扮相英俊潇洒,出台不久就博得了观众的一致赞扬。老于此道的戏迷们说:今天的刘忠,不论是唱腔、做派还是武功,跟当年红遍浙南的名小生李丹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最新小说: 无限敏捷之赠品的崛起 我的传奇币可提现 燃烧军团浮生记 wargame之新的传奇 重生归来的我,创造游戏世界 全民种族模拟:开局成为蚁后 我!被PDD卖掉的世界冠军上单 领主:兵种上古神魔,就问怎么输 种田领主,我的技能无限进化 乾坤世界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