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1 / 1)

金银大嫂简单说了说翠莲发病的经过,说是瑞春还在守着病人,要大先生快去看看。瑞春娘让金银大嫂赶紧去把瑞春先叫回来,大先生要等这边的事情有分晓了才能过去。金银大嫂无奈,只好又回到翠莲家里来。

瑞春一听说爹已经不行,只等跟她见最后一面了,当时就急得嚎啕大哭起来,顾不得翠莲,扶着金银大嫂的肩膀回家去了。这里一等等到了亥初,大先生方才赶到。见翠莲换了一身上花轿穿的大红吉服,戴着满头的珠花儿,端坐在床沿上,完全是一副新娘子的样子。要给她号脉,又死活不肯,满嘴里说的都是胡话,就是不肯说自己有病。看那样子,明明是个受惊受吓痰迷心窍的症候,就坐下来开了一副清心降火安神镇静的药,宽慰几句,告辞去了。

第二天吕久湘自己觉着身子轻松了许多,家里又没有过多的人手,就挣扎着下了床。看了看翠莲,自从昨儿晚上灌下一服药去,这会儿还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想起女儿是为了替自己禳灾祈福才去烧香拜佛的,谁知道她在神前是不是许过愿以身代之类的愿心呢?要从自己今天病情显著减轻这一点来看,事情就透着有几分邪性。吕久湘坐在女儿的床前,越看越难过,越想越伤心。这个向来总是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牙郎头子,天塌下来都不愁,如今女儿一病,马上眉毛拧了个大疙瘩,不由自主地眼泪也滚下来了。

吃过中午饭不久,赛神仙张铁山陪着城隍庙庙祝高老道探望吕久湘爷儿俩的病来了。那庙祝的手里,大包儿小包儿的,倒是真没少拿。不过山村小镇买不到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些应时鲜果、金华南枣、福建桔饼、糕点白糖之类。从他们午后到吕家这一点判断,当然是先在张家用过了中饭的。据此推究高老道从县里动身的时间,想必准是在天亮之前,而且还可能是从吏隐山前的小路躲过岗哨混出城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早起图个凉快;其实,他之所以如此急急忙忙,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明白了。

高老道烦请赛神仙引见之后,先说了些“天时不正,疫疠盛行,多自保重”,又说了些“昨天太爷莅临城隍庙降香,忙于接待,不知令爱到来,照应不周,于心不安,今日特地登门谢罪探病”之类的客套话。吕久湘一者抱病在身,二者与高老道素不相识,不过闻名而已,因此只是唯难诺诺,并不多话。

张铁山见枯坐了许久,高老道还不把来意表明,生怕耽误工夫,就越俎代庖,开门见山,插进嘴来说:

“久公有所不知,昨天令爱在城里中邪倒地,急救回府以后,高道兄心中颇感纳闷儿:想这城隍庙大殿,乃是阴间的公廨,有显佑伯胡老爷在此坐镇,何方大胆妖魅,敢在这里作祟?为解开这个谜,高道兄特意在昨天夜里设下乩盘。恭请本县城隍降坛,叩问此事。谁知不问倒还犹可,一问之下,不由人大吃一惊。高道兄,既然事已至此,快把城隍老爷的判词拿出来,请久公过目一观吧!”

高老道诺诺连声,打怀里摸出一个方胜来,双手托着递给吕久湘,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吕久湘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四句短偈:

自古姻缘月老配,

金公为我做大媒,

不是邪暑非是病,

壶镇迎将新人回。

吕久湘是个粗通文墨的生意中人,看了这四句短偈,意思倒是完全明白,但却没有仔细想想,像这种似通非通的文字,怎么会是出于精通经史百家的胡老夫子笔下?在这突然降临的奇迹面前,他分不清是真是假,也弄不懂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瞪直了眼睛反复地读着这四句短偈。过了半响,这才呐呐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高老道:

“这是真的么?这难道是真的么?”

高老道连忙站起身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十分亲切又十分庄重地在他耳边轻声说:

“千真万确,怎么不是真的?昨天夜里扶乩,有五云镇街面儿上的十几位绅董在场,这么大的事儿,小道敢说一句瞎话么?要不是为了这件大事,我能天不亮就赶出城来吗!吕久公,令爱要是成了城隍奶奶,您可就是城隍老爷的泰山丈人了,在这缙云地面儿上,您老可就是个非凡的人物啦!赶紧准备准备吧,被褥妆奁,一切从丰,所有开销,全由庙里承担,您只管拣那最好的办去就是,银子我自会交托一家钱庄给您送过来。吉日那天,金太爷是媒人,少不得还要亲自出面主持成礼呢!”

在天旋地转迷迷糊糊中,“成了城隍老爷的泰山丈人”、“在缙云地面是个非凡的人物”这两句话,吕久湘听得特别清楚,也特别受用。想到亲生的女儿不久就要永诀,他心里又酸又苦,想到她马上就要成为城隍奶奶,享受四方香火,他心里又甜又乐,悲欢难分,苦乐莫辨。除了点头称是之外,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老道见吕久湘已经入他彀中,赶紧见好就收,不再啰嗦,出门去叫进两位高手泥塑匠人来,到翠莲的床前请出城隍奶奶的金面来拜识过,当时就回庙赶塑佛像去了。

第二天,大先生到各家巡诊,也到了吕久湘家,问起翠莲两天来的病况,吕久湘说出了城隍老爷的那四句短偈,一口咬定女儿没病,不用再吃药了,只烦他给自己开一服病后虚弱滋补复元的药,还请大先生到了吉期一定要过来吃喜酒。大先生见吕久湘中的邪比他闺女还深,已经是个“不治之症”,也不再力劝,开了一张方子,告辞走了。事后,他对病家很感慨地说:“神医扁鹊认定病有五不冶,信巫不信医是第一条。翠莲的受惊痰厥,交给医家去治,倒还有八分希望,神巫一插手,就只好等着白日飞升,谁也救她不活啦!”

城隍老爷娶媳妇儿,这在缙云地面还是件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儿。既有地方绅董出面,又是金太爷保的大媒,当然更得大大地热闹一番。吕久湘病后虚弱,吕敬之已成古人,一切妆奁、仪礼、乐班、酒水、杠脚等等大小事务和银钱出入,全由张铁山一人独力承担。翠莲听说给她采办妆奁准备婚事了,反倒安静了下来,乖乖儿地听凭别人替她梳洗打扮,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等待着上花轿。只有她娘心里悲痛,直哭得死去活来,兀自不肯歇声。哭烦了吕久湘,不顾自己大病初愈,跳着脚把她大骂了一顿,说她不识时务,不知好歹,把她轰到楼上去,着两个老婆子看着她,再也不许她下楼来了。

当时当地,城隍老爷在乡民中的声望,不知道比县太爷要高多少倍。在他们看来,县衙门是向来不替老百姓办好事的,只有城隍庙才是老百姓祈福的地方。善男信女们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不论大小,都要去问城隍,求城隍:小孩子病了,到城隍庙去包一包香灰,求城隍老爷保佑孩子快好;大人出门去做哪路生意,或是夫妻反目不知如何和解,可以到城隍庙去求梦,请城隍老爷梦中明示;甚至家里走失了一头猪,也可以到城隍庙去求根签,问问失落在何方,能不能找到。城隍老爷是有求必应的,城隍庙的门槛儿虽然也很高,却是谁都可以迈进去的。它跟县衙门的阴森可怕、无钱莫进适成对比。这就难怪老百姓都愿意接近城隍庙而躲开县衙门了。

县衙门里,除了有一大帮官幕吏役之外,在各乡各镇各村各店,还有许许多多乡约地保之类的人物专为衙门跑腿效劳;城隍庙里,除了少数几个不住庙的庙董和一个两个住庙的庙祝老尼之外,各乡各村也有他们的代理人,那就是巫师巫婆之类。他们平时都是靠城隍和鬼神吃饭的,因此城隍庙里有什么大的举动,只要通知他们一声,就全能办得既熨贴又周到。别看他们手里没有牌票、链条、刀枪之类,可办起事情来,却比衙役要麻利能干得多。这里面的原因,就在于官府的令儿是可以反抗的,神佛的令儿则是无法反抗的。今天,全县众神之首的城隍老爷要娶夫人了,这么大的喜庆事儿,全县的老百姓谁放不捐资输银?尽管是连遭灾疠,民穷财尽,善良的赤子们宁可自己饿肚子、吃野菜,也要把水旱疫疠重重灾难之后所仅余的些许财物,一点儿一点儿地敛聚起来,敬献到庙董庙祝们的手中。

水米不沾牙的结果,翠莲奄奄一息地拖了六天,到了第七天早上,香消玉殒,紫玉成烟,呜呼“乐”哉,一缕芳魂,直奔城隍山而去了。

由于天气太热,不能停尸;更主要的,还是城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能久等了。好在一切现成,当天巳正,在张铁山的分拨号令之下,按照新娘子上轿的仪式,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在鞭炮齐鸣声中盛装入殓,装进一具专门定制的大红色的棺木里,另外专门扎了一个彩亭,罩在棺材上,权代花轿的意思。午时三刻,花炮三声,“彩轿”起杠了:乐班前行开路,“显佑伯”、“永宁侯”的全副仪仗执事引导着棺木随后;接着是一溜儿小轿,抬着神亲鬼戚、经办大员,后面是新娘子的嫁妆,哩哩啦啦的,抬了足有七八里地长。只有这个时候,翠莲娘才被允许放下楼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递一声地嚎啕大哭,从“花轿”起杠哭起,一直哭到末一抬嫁妆出门,哭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终因伤感过甚,失泪过多,眼前一黑,踣然倒地,晕死过去了。

每逢“花桥”经村过店,进村头出村尾,一律按照新娘子过境的礼节燃放鞭炮爆竹迎送,村子里的大户人家,还多少有点儿“添箱”的“薄礼菲仪”敬献给城隍奶奶,以图分沾福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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