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1 / 1)

大虎有心,就悄悄儿地跟在他后面,看他住的是哪间房间,认准了,又回身到店面上来,要了两壶酒,拣好的下酒菜要了几样,无非不过是酱肝儿、肚丝儿、猪头肉之类,也借一个托盘托了,端进后院儿来。

自打大虎昨天晚上见了这个满身疤痕的小伙子用雪擦澡以后,对他就有几分喜欢,觉得也是一筹硬铮铮的汉子,年纪虽然不大,一定也有些不比一般的真本事,不然的话,大冷天里谁能用雪擦洗身上?待到今天在学宫前看到他练的那一手绝活儿,也确实为他的神力咋舌称奇,几乎不相信这是真功夫,而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障眼法。但是断了的链条儿是自己亲自过过眼的,碴口儿崭新,绝不是做假,再说,那个中年汉子口口声声地称赞吴本良,数落着林炳的种种无耻行径和卑劣手法,看起来,他的这一篇说词儿念叨了也不是一年半载了。很可能自从前年比武以后,这个不知名的朋友就在四处张扬,为本良打抱不平呢!就凭这一点,还不应该请他喝一杯,略致谢意么?

大虎端着那盘酒菜,径直走进他们住的那间房间,见他们两个正坐在一张小条桌旁边吃饭,就一边往桌上放酒菜,一边说:

“两位师傅不要见外,今天幸会,咱们凑在一起喝几杯,随便聊聊。”

两位卖解的拳师傅见走进一个陌生人来,不分青红皂白,就上酒上菜,赶忙也都站起身来。那中年汉子一面让座儿,一面拱手相谢说:

“这从哪儿说起?就说是烟酒不分家,总也得素常来往,知名晓姓,有个称呼才好相让呵!我们跟大哥素不相识,怎敢叨受?”

大虎是久在外乡跑腿儿的人,知道对这一路人说话用不着拐弯儿抹角讲客套,就也拱拱手说:

“大家先坐下来,咱们再慢慢儿细说。朋友嘛,总是越交越多,越交越熟的。想当年单雄信广结各路英雄、四方豪杰,没有见面之前,不也是素不相识么?老哥闯荡江湖的人,怎么也这样小家派气起来?用不着细说,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我叫张大虎,永康县银田村人。上午你在学宫前说到的那个吴本良,是我的妹夫。我们两个村子,只有一岭之隔,相去不过三四里地。这样一说,你不就认识我了吗?”

那个中年汉子听说大虎是本良的大舅,赶紧提起酒壶来,满满地斟了一碗,双手捧到大虎面前,满面春风地说:

“原来是本良师傅的内兄,当然也是英雄人物,失敬失敬!请先尽此杯,借花献佛,不成敬意,莫怪莫怪!”

大虎欠身接过酒来,放在自己面前,一面用右手盖住酒碗,一面笑着回答:

“不敢当!不敢当!不怕两位师傅笑话,兄弟从小学的是补锅修锁打铜壶的手艺,对于拳脚武艺上头,那真叫做猴儿戴胡子──一出没一出。二位武艺出众,功夫硬实,兄弟佩服得很。还没有请教贵姓大名?”

那人谦逊地说:

“过奖过奖!就是会舞几刀,能踢几脚,也不过是骗骗外行的花儿活儿,有什么真本事?比起本良师傅来,简直是天上地下,惭愧得很!在下姓雷,名叫一鸣,世居南乡白水山雷家寨,本以捕猎为业,只为我从小单好刺枪弄棒,长大以后不会别样营生,就靠祖传的几个单方卖伤药过日子。这个孩子是我的养子,今年就算十八岁了。说来冒犯得很,名字也是一个‘虎’字。在家里,我们都叫他‘虎儿’,街坊们就叫他‘小虎’。说起他这个名字来,也还有一段曲折离奇的出典:十多年前,我有几个朋友在白水山打猎,窝弓药箭射伤了一只母老虎,那大虫嗷嗷叫着,带着箭疯了似的往深山里窜。猎户们哪里肯舍?举着钢刀猎叉带着绳网在后面紧紧追赶。一直追过了两个山头,那大虫药性发作,大吼一声,山摇地动,蹿起来足有一丈多高,跌下来,四脚朝天,死了。大伙儿正在七手八脚地把死虎捆扎停当,忽听得不远儿地方有什么东西‘呼呼’地叫着。大伙儿寻思怕是有小虎,不过听声音又不像,就顺着声儿找去。果然不远儿山腰上有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有一个全身乌黑像猴子似的东西,瞪着血红的眼睛呲着牙低声咆哮。看见人,不单不躲,反倒四脚着地扑了过来。大伙儿不认得是什么野兽,见它个儿不大,样子也不十分凶,就张开了绳网捉了活的。仔细一看,却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全身满是伤疤,手掌和两个膝盖上结满了茧子,脸上还有两个一寸多长的伤口在淌着血。看看洞里,有些枯草和褪下来的虎毛,还有几块吃剩下来的生肉,连皮带毛,鲜血淋淋的。猎户们把死虎抬回家去整治了,却把孩子送到我家来,为的是这个孩子不会说话,也不会用两脚走路,见人就呲牙打呼哨,给他饭也不吃,身上还有好几处伤。这可真难坏了我啦!早先也听人说过,山林里的豺狼虎豹,崽子死了,奶胀得难受,就把人的孩子叼去替它嘬奶。日子长了,那孩子就跟野兽一样,哪怕是找了回来,已经没有了人性,再也没个治的。我心想: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人生父母养的,为只为从来没见过人,倒把他的人性给泯灭了。如今要他过人的日子,当然也得一点儿一点儿慢慢来,不能强迫他马上都跟人一样。正好我家里养着一只小狗,就把他们关在一起,让他搂着狗睡。每天给它们一些生肉,叫它们抢来吃。这样过了好几个月,他才不怕我,见了我也不再弓着背呲牙嗷叫了,还能从我手上接过肉去吃。慢慢儿地也肯让我抱起他来了,给他上药也不往下撕了。往后又慢慢地引他吃熟食,给他洗澡,只是衣服怎么也不肯穿。我家里的给他改了套旧裤褂,刚穿上一会儿,转眼就撕了。一直到好几年后,才算勉强肯穿上。就是到如今,总还惦着往下脱衣裳呢!

“提起教他开口说话,甭提有多么难啦!自从他到我家那天起,我就管他叫‘虎儿’。不到几天,熟一些了,我给他肉吃,叫他虎儿,他就爬过来。我知道他耳朵倒是不聋的,只是不会学话。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说:肉,饭,粥,莱,单这几个最简单的字眼儿,就学了半年还多。教他用两只脚走路,那简直比牵牛上墙壁还要难。他在地上爬的时间长了,两个膝盖是弯的,脚后跟却又从来没有挨过地,站起身来,不单站不直,多站一会儿就要倒。叫他往前迈步,两只手就自然地着地了。他能够像今天这样站直了身子走路,不知道下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力气呢。也许是他从小在野外过活,又是吃老虎奶长大的缘故吧,不到十岁年纪,力气倒比大人还大,胆子更是大得出奇。本来我养着他只是为了好玩儿,为了要看看已经变成了野兽的人能不能再变回来。慢慢儿的他通了人性,跟我有了感情,我也喜欢起他来,就拿他当儿子养着,当徒弟教着。你别看他长得丑,心地却忠厚,武艺上也用心,打十岁上教他拳脚以来,到今天也能打几拳踢几脚,会几路刀法枪法了。尤其是气功上头,仗着他力气大的底子,倒是有几套功夫还过得去。早在头几年就吵吵着要跟我出来跑码头了,是我嫌他性子野,脾气躁,怕他给我惹祸捅漏子,没敢把他带出来。这两年,倒是比往年懂事些了,才让他跟着我出来走走,见见世面。大伙儿见他这一身的伤疤,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花虎’。这孩子捡来那年,我算他六岁,在我家住了十来年,就长这么高的个儿,如今算他十八岁成人了,只是仍旧不爱说话。高兴了,单会傻乐;不高兴的时候,脾气一上来,烈火一样,除了我谁也别想制服他。这脾性,我看早晚是惹祸的根苗儿。就为这个缘故,我总是把他带在身边,轻易不叫他离开我,省得惹出事儿来。”说完,就叫小虎过来拜见大叔。

小虎听他爹在说他,站在一旁腼腆地憨笑着。这时候听见叫他拜见大叔,赶紧站正了恭恭敬敬地对大虎作了一个揖,依旧不交一言,只是咧着嘴傻乐。

大虎扶住了,还了半礼,雷一鸣心里高兴,自斟一杯酒干了,接着说:

“天下事儿说巧也真巧:前年秋天,我也是心血来潮,进城来赶考,就住在这家陆记客店里,正好跟本良师住两隔壁儿。本良师住的就是这间房间。三场武比下来,林炳那小子见自己本事不济,出了个鬼点子,告了本良师冒籍。本良师是个老实人,来回奔走了半天儿,打算写呈纸递进衙门里去办改籍手续。赶巧他师傅刘教师来看他,劝他不要花这冤社钱,还做东请我们吃了一顿饭。我们三个就像今天似的围着这张桌子聊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刘教师真算得上是当今的一位英雄豪杰,一身了不得的武艺,更兼海量健谈,说起天下大事来,头头是道,明察秋毫,见解精辟独到,真是将相之才,可惜埋没在草莽之中,不能为国为民出力。记得那天他还说起,要辞去林家的学馆回吴石宕闲住了。这一年多来,我跑了外码头,年前才回的家,正打算正月十五去赶壶镇灯节,就便去看望本良师和刘教师呢!他们俩这一向身体可好?”

大虎见雷一鸣还不知道刘教师已经故去,慨叹一声,神色凄然地把林炳回家以后怎样请客劝酒,刘教师怎样久痢不愈,马有义怎样起死回生,林炳又怎样送来半支人参害死刘教师的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大虎的话还没有说完,小虎早已经气得憋紫了脸,瞪着眼睛哇啦哇啦大叫,攥紧了拳头直捶自己的大腿,就是说不出话儿来。雷一鸣是个久闯江湖的人,见多识广,经的事儿也多,心里存得住喜怒哀乐,还不至于跳起来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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