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1 / 1)

我们看人家发的讣闻,写的都是‘不孝男’,从来没见过有写‘不肖男’的。老学究呢,又偏说写‘不肖’有理。我们正分说着呢,你就来了。”

老学究似乎有几分激动,连那副重甸甸的白铜眼镜都没摘就站了起来,扬着手中的讣闻,像在课堂中讲课那样拖长了尾音儿大声说:

“人子丧中用帖,自古以来,皆用不肖。孟子曰:‘丹朱之子不肖,舜之子亦不肖。’不肖者,子不肖父之谓也。朱夫子在《家礼》一书中说得很清楚:‘丧称哀子哀孙,祭称孝子孝孙。’可见称孝子倒还勉强,称不孝则是断断不可的。”

吕久湘听老学究引经据典,一时无法反驳。赛神仙参与过多少人家的丧事,所见到的丧帖,孝子也都是自称不孝,于是也插嘴说:

“照老学究这样说来,那么多官绅显贵们死了爹娘发出讣闻来自称不孝的,都是狗屁不通,也是断断不可的啰?”

老学究见赛神仙也来参战,仗着自己比他多读过几本书,有圣贤之言可以作为依据,就沉着还击:

“我大清朝自开国以来,士大夫中凡是登科出仕的官员,父母故去,改称不孝,不是不通,内中却另有一番道理在。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既然是仕中丧父,可见必然是父母在而远游无疑;父母在而远游,非不孝而何?你们不读圣贤之书,只知人云亦云,却不解其中道理的深奥。林炳中举不久,况又未曾出仕,设若也冒充风雅,称起不孝来,讣告发了出去,岂不让人家笑话咱们壶镇连一个读书人也没有么?”

老学究一席引经据典的高谈阔论,合情合理,头头是道,说得没读多少书的吕久湘和张铁山张口结舌,瞠目不知所对。林炳一看自己搬来的四路救兵有三路要自相火并,赶紧出来抹稀泥说:

“其实三位的意思并无牴牾之处。看起来,为人子者,丧中用帖,既可称不孝,也可称不肖。只不过不肖是通称,不孝则原来只限于外仕官宦使用,后来被人滥用了,以至于那些与仕途无关的人家也仿效起来。林炳兄弟,本以不孝不肖闻名于世,如今双亲不幸遇害,讣闻上不论写不孝还是不肖,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今天既然已经承叔公把这两者之间的细微区别分辨清楚了,鄙意觉得还是以用不肖为妥。这件事儿,就这样定了吧。讣闻的文字要是没有什么改动,得赶紧送去刻印出来。眼看着天色就要大亮,还有许许多多殡葬上的事情,要请诸位尊长一起来斟酌。头一件,家父蛤蟆岭修的陵园,原是预备把我祖父母的黄金迁过去的,如今家门不幸,惨遭变故,一夜间父母双亡,丧事临头,急切间怎么个抓挠法?眼下只有寿材是早就预备下的,寿衣寿被,孝幔孝帐什么的,请裁缝来日夜赶制,三两天之内,在入殓之前,大概还赶得出来。独有这茔地,却是个难题:事关子孙后代的生发,万万草率不得。这样重大的事情,三两天之内怎么来得及?就算有了风水宝地,总不能一抔黄土,什么营建也不动吧?愚意想就现成把蛤蟆岭的陵园殡葬先父,我叔公担心父穴子葬有违《葬经》,为此还要特别请教一下张先生呢。”

说到丧葬一节,赛神仙是行家,精神马上抖擞起来了,心里想:不管你老学究读了多少圣贤之书,在丧葬事宜上,总没有我知道得多,这一回,该听听我的了吧?不假思索,赶紧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用不着查《葬经》,父穴子葬,当然是不行的。别说是子不能葬父穴了,就是任谁的穴也不能给别人用。不过我这里说的‘穴’,跟老学究说的‘穴’,也许不是一个意思。拿蛤蟆岭上的陵园来说吧,在老学究看来,那当然是令祖的穴无疑的了;要照我辈业堪舆者看来,蛤蟆岭上的陵园,还只能算是一圹无主穴。道理其实最明白不过的了:只有穴里埋进了谁的棺木去以后,这圹坟才算有了主儿。在此之前,不论是谁定下了,或者又转让给什么人了,看起来,这圹穴似乎是有主的,实则穴内空空,只能算是无主穴。凡是无主穴,谁葬了算谁的,一旦葬下去了,可就改不得了。已经葬下去的坟,棺材一起出来,这圹坟的风水也就算破了。什么叫风水?郭璞《葬经》有云:‘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谓之风水。’所以说,不单父穴不能用于子,就是任谁的坟,也不能把棺材起出来换一口重葬。要不然,自古到今帝王将相的凤水宝地多得很,要是能换主儿,每逢改朝换代,老皇上的陵园不是又该埋进新主儿去了吗?从这个道理上说,林团总主张把蛤蟆岭上的陵园改葬栋公,倒是适得其便,于道理上也完全说得通的。”

赛神仙的这几句话,正合林炳的心意,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但是老学究仍然不同意这样办,就再次提出他的理由来说:

“张先生行道以来,经手营建的阴宅不计其数,总也知道坟茔的占地面积,《通礼》上是有明文规定的吧?蛤蟆岭上的陵园,从路口石牌楼到墓穴,甬道全长约六十步,正合四品道员的礼制。如今要是改葬国栋,请问张先生,七品的知县班子,是不是应该减缩一半儿才妥当呢?”

说到经史上头,在老学究面前,赛神仙读书不多,甘拜下风;要是一说到营建墓葬,赛神仙却是以此为业的,方圆几十里之内,再没有别人比他更在行的了。老学究想在这上头找他的碴儿,不是班门弄斧了吗?赛神仙胸有成竹,不慌不忙,沉着应战,叠着两个指头,慢吞吞地说:

“那么说,老学究一定是主张居家外出,一言一行,举凡婚丧喜庆,阴阳两宅,都得严格按照《通礼》办事的啰?远的甭说了,头半个多月以前林炳娶亲,用的是五品吉服,老学究总也知道这是不合礼制的吧?当时怎不见老学究有所非议呢?再说,马翰林家的陵园,用的是九十步见方,按制应当是从五品的规模,可马家的老太爷是白丁终身,老学究大概也不是不知道吧?要说马家的陵园是小可出的图样,不足为训,那么前陈和石板滩的两个百步见方的大陵园,坟主可都是不入流品的,而且都是我祖上迁来壶镇之前就建成了,与我张家毫无瓜葛,这又怎么说呢?可见《通礼》的规定,不过是一纸空文,官样文章,谁也不会那么认真的。按礼制,栋公是个七品候补知县,陵园自茔心至四旁各三十步,也就是说应该是六十步见方。蛤蟆岭的陵园,背山面谷而建,墓穴后面,不足十步,陵园通长,南北大约七十来步,东西则不足五十步,就总面积计算,并不比六十步见方大。即便超出了一些,这年头,人人自顾不暇,哪有那闲心来管这些事情?何况栋公是林团总的老太爷,更没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了。致于吴石宕的那些泥腿子,也不是我张铁山小看他们,只怕连《通礼》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呢!”

赛神仙的这一番话,并没有过多地引经据典,抬出什么至圣、亚圣来吓唬人,只不过就眼面前的实际事例轻轻地描了几笔,满腹诗书的老学究竟也感到语塞,无言以对了。正支吾间,吕敬之在一旁怕他们舌剑唇枪,争执不休,却把该商量的正经事儿都耽误了,赶紧劝阻说:

“亲家突然故去,百样事情都还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得趁这会儿赶紧商量个眉目出来,大家才好分头去办理。我的意思,倒也赞同林炳的主张,就现成用蛤蟆岭的陵园殡葬亲家和亲家母。一者听说那是一圹风水极好的坟地,省得再迁延时日到别处去另找了;二者陵园刚刚完工,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要择吉奠竁,做几场佛事,排场似乎不小,其实大的花销却是不多了,既省钱,又省工,一举而两得。为今之计,赶紧数一数眼前都有哪几件事情是急着要办的,然后委出人选来,分头办去。丧仪上的一应杂务,我的意思最好是请国梁哥出面总揽其事;碑铭文字、阴阳礼仪方面,当然还得请老学究和张先生多分一些心。有什么跑腿儿接洽采购买卖上的事清,有我跟久湘分头去跑。不知道大家的意思怎么样?”

林炳听老丈人这一席话,正中下怀,赶紧站了起来,朝在座诸公连连拱手说:

“岳丈的话十分在理。由国梁叔出面护丧,总揽丧仪,最合适也没有了。蛤蟆岭的陵园,除草木栽培外,一切土石方工程,都已经在昨天竣工,正好启用。就请张先生通盘考虑计划一下,照蛤蟆岭陵园的排场,办一场与之相应的丧事,既要体面又要俭省,除棺木已经准备妥当之外,还要置备哪些应用物件,安排哪些执事人等,请一并吩咐下来,以便照办。”

赛神仙一见中军有主、帅位有人,也就羽扇纶(guan 官)巾,摇上场来,充当一名谋士的角色。先对林国梁恭维一番,然后自己谦逊一阵,最后说到眼前的当务之急上来,果然不愧为能征惯战之将、雄谋大略之士,只见他扳着指头,一宗一宗分拨说:

“眼下紧着要办的事情,头一件,老学究的讣闻已经写出来了,要是没有什么修改,得赶紧找一家专印宗谱丧帖的坊子,用大号宋体字印成帖子式样,先印三百份,拿回来交护丧另派人分头各处去送;第二件,讣闻一出,噩耗一传,远近亲友立刻就会闻风而至,设祭开吊,堂上的孝幔孝帐,孝子孝妇及合家上下的孝衣孝帽是即刻就要用的,得马上请一班裁缝来火速赶做,连下去接做入殓用的寿衣寿被;第三件,明天太爷下乡验尸,总不能让太爷在露天地儿里站着,得请一拨棚匠来在后院儿里搭一个大席棚,设下案座,备下笔墨,完事儿以后,接着糊灵1,扎开路神以及纸人纸马诸种旌幡烧活儿──这三宗,壶镇街面儿上都能就地解决,敢请敬公张罗接洽一番,越快越好;第四件,为超度亡魂,每隔七日当为亡者做一场佛事,得请尼僧道各设一坛,分头作法;第五件,开祭开吊,出殡奠竁,要用乐班,款待宾客,要用厨师;这些都是人头上的事情,当然谁也没有久公熟路;还有一件,更是非久公不办:蛤蟆岭上,要用十三至十六岁的童男童女各一名,这件事情还只能暗地里交易,悄悄儿地买来,写明死活不得过问的卖身文契,最好是到远处去买,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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