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1 / 1)

好在你爹为人仔细,出入来往,账目是十分清楚的。趁这会儿官司、丧事都还没有上来,你还不赶紧把账本子找来过一过目?自己有多大家业,手头究竟有多少银钱,心里也得有个数儿,才好掂掇着丧事的排场大小。尽管是父母留下来的银子还用在父母身上,总还是活着的人过日子要紧。只要不是面子上太难看,也还是尽量节省的为是。你是长子,礼当守灵守孝,林焕又因伤卧床动唤不得,丧中的礼数和一应银钱出入以及置办丧葬用具、雇用厨役乐班、接待吊客、登记丧礼这些杂务,只好请出一位护丧1来总揽经办,替你出面作主。这样,你琢磨着排场,算计着开支,一总拿出多少银子来,由护丧去调排掂配,你就可以省心不少了。另外,这会儿天色已交四鼓,后院儿里的闲人大概都已经散去,你也应该叫个老婆子去守尸,把瑞春替回来歇一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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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护丧──治丧的人家,从家族中推举一位知礼能干的人来主持丧事,叫作“护丧”。

林炳“诺诺”地应着,口中称谢,心里也明白他言外之意指的是什么。送走了林国梁,又回到后院转了一个圈子,把闲杂人等全都轰了出去,关上角门,叫一个老姿子来替下瑞春看着死尸,又到他老子身上把钥匙解了下来,这才跟瑞春一起走进林国栋的账房里去。

瑞春一夜没有合眼,又嚎了半天丧,神情显得疲惫不堪。卸去了钗环珠翠的脑袋上,头发蓬得像一堆乱柴禾,原来十分红润的脸庞,似乎也变得又黑又黄了,只有两个浮肿着的眼泡皮,却比以前红了许多。刚一迈进门槛儿,就“咕咚”一声在桌横边靠窗的一张红漆太师椅上坐下了,两只手扒在桌子上,却用手背支着脸颊,好像全身都瘫痪了一样。嘴里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几,眼睛看着林炳,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嘀咕着说:

“也是我命苦,过门儿不到一个月,就遇上了这么大的一场祸事,公婆都殁了。这么大一户人家,这副担子,往后还不得你我两个挑着呀?我过门儿才二十多天,连水缸锅灶在哪儿都还没有摸清楚呢!我又没管过家,这一家子的吃穿度用,屋里屋外的各种开销,亲戚朋友的人情来往,叫我怎么安排得过来呀!”

林炳到底是个学武的生员,练出来的一身钢筋铁骨,一场苦斗,半夜奔走,这会儿反倒是精神焕发,一点儿倦意也没有。只见他坐在带钱柜的朱红账桌前面,一面掏钥匙开抽屉取出几本一寸多厚的账本子来,一面嘴角上挂着一丝儿微笑,斜眼瞅着瑞春那一副支撑不住的倦态,小声地说:

“你怕当家干什么呀?家里有房有地,柜里有金有银,手下有男有女,你不过多操点儿心罢了!往后家里的事情,大大小小,里里外外,都是你说了算,当这样的家,不比你在公婆面前做儿媳妇强万倍吗?爹娘嘛,迟早总是要死的;儿子媳妇儿的命相再好,总也留不住爹娘公婆长在人间。只要老人在世的时候,没有违拗过他们的心意,也就算是尽到了人子之责了。人嘛,总是越老越糊涂,脾气也总是越老变得越古怪。像你这样在娘家娇生惯养的,一句重话没听到过,我爹又是个一文钱在手心儿里能攥出水儿来的人;我妈顺心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不顺心的时候,专爱挑个眼儿挑个刺儿什么的。说心里话,我还真担心你过门儿以后日子会过不安宁呢。这一来倒好,前客让后客,你过门儿还不到一个月,公婆还都没说出闲话来呢,就过辈儿了,从此连句重话都没人敢说你了!快振作起精神来,别这样无精打采的!这会儿没事儿,你赶紧歇息一会儿,赶明儿开了吊了,你可得当真事儿似的,哭得越伤心越好。别让街坊四邻和亲戚朋友们说你不像个做儿媳妇的才是正理呢!”

瑞春抬起头斜着眼睛白了他一眼,半娇半嗔地说:

“没有公婆了,你以为当家就那么省心哪?要是林家就你独根苗儿,兴许还差不多!别看你那位兄弟在人前不哼不哈的,其实,心里可有准儿了。再说,还有老牙郎的那个独生闺女,壶镇一条街上出了名儿的快嘴子,脑瓜子灵,心眼儿多,谁不知道她是第一个厉害的闺女?你那位宝贝兄弟放着满街稳重文静的标致姑娘不要,倒偏偏看中了这位谁也惹不起的泼辣货来跟我做妯娌,你说这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又是什么?眼下在热丧中,这话当然不用提起了,三年一过服满即吉1,她可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大闺女啦!还不急猴似的哭着喊着要过门儿来?到了那时候,你瞧热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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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吉──除去丧服。

林炳刚把账本子搬出来摊开,听瑞春这么说,又把账本儿合上了,右手轻轻地抚平了贴在蓝布封皮上的红纸签条翘起的一角,眼睛却斜瞟着瑞春说:

“咱们这是两口子在屋子里说的私房话,当着外人,我能说出这样连傻子都不说的大实话来吗?要说我爹我妈,这会儿倒是死得正是时候:年纪也大了,福也享够了,可不是该轮到咱们做小辈儿的来享几年福了吗?不是我爱说死无对证的话,我爹妈真要是死晚了,保险有你吃苦头的日子在后面;要是死早了呢,我还是个孩子,那可就该我吃苦了。如今我也长大成人了,功名前程也有了,媳妇儿也娶了,老人也撒手不管了,这不是两不耽误各得其便吗?所耽误的,只不过是丧服在身,明年紫光阁面前的殿试,不能不往后错三年罢了。说到林焕,也是他命不该绝:今天在后院儿交手,鬼使神差的却叫他跟吴本良交上了手。这个吴本良,连我都得让他三分,林焕哪儿是他的对手?当时我心里就想:非让老牙郎的快嘴子闺女守一辈子望门寡不可了。没想到本良这小子倒还真讲仁义,手下留了情,一扁担没抡在他脑袋上,只不过在他后腰上轻轻地点了一下,留了他一条活命。吴本良当时要是再加一扁担,咱家这份儿产业就全都是你我两个,谁也抢不走啦!饶是这样,我也不会把便宜留给他的。我爹亲自管着账本子,爷爷手里到底留下几万银子来?到了我爹手上是多了还是少了?我们兄弟两个谁也不清楚。如今账本子抓在我手里,文章不就由我去做了吗?等到他三年服满,快嘴子进了门儿,兄弟分家各立门户的时候,田地山塘房屋地基搬不走,那钱柜儿里的银子可不是生了根儿的,还不由着咱们俩随便搬随意运吗?我林炳不是傻瓜,不会自己往自己眼儿里插棒捶,爹亲娘亲兄弟亲,怎么也亲不过咱们睡一个被窝儿的两口子去。”说着,伸手在瑞春的脸蛋儿上拧了一把,贼秃嘻嘻地吐了吐舌头。

瑞春顺手推开了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半嗔着说:

“人家跟你说正事儿,你老是这样动手动脚的没正经,让丫头们瞧见了,又当笑话说!你查你的账去吧,趁这会儿没人来,我去歪一阵子,明儿一开吊,不知道又得几天几宿合不上眼呢!”说着,独自起身回前院儿去了。

林炳瞧着瑞春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了,起身把门儿关上,拨了拨灯芯,一个人静下心来,账本算盘的一通忙。一直忙到东方隐隐发白,头昏脑胀,才算把几本账本子大体上都捋了一遍。对自己的家业,心里也有了个底儿了,这才锁上账本儿,打个呵欠,刚想去看看老夫子的讣闻写完了没有呢,正好来喜儿来回说:

“两位亲翁和大桥头张先生听到了凶讯,都连夜就赶来了,正在客厅上跟老学究叙话,专等大爷呢!”

林炳听说这几位尊客都到了,不敢怠慢,赶紧锁上房门,奔前院儿客厅里来。三位尊客看见林炳到了,一齐站起身来,林炳却紧赶几步,抢到老丈人和吕久湘面前,趴下身去,腰杆儿弯得低低的,请了一个双安,算是报了丧,嘴里半哽半咽有声没泪地说:

“家门不幸,林炳不肖,横遭变故,祸延考妣1,损及堂上椿萱2寿考天年,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如今父母弃养,手足卧床,棘人棘心3,肝肠寸断,六神无主,方寸已乱。林炳年幼失学,一应丧礼丧仪之事,漠然无知。为此敦请岳丈、亲翁及先父生前友好驾临指教,以便尽哀尽礼、实为万幸。”说罢,掩面而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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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考妣(bi比)──指已死的父母。

2 堂上椿萱──指父母。椿是椿树,指父亲;萱是萱草,即黄花菜,指母亲。

3 棘人棘心──棘人和棘心,都是孝子的自称。语出《诗经·桧风·素冠》:“庶人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和《诗经·北风·凯风》“棘心夭夭,母氏劬(qu渠)劳。”

林炳小时候好歹也读过几年书,如今多少也还记得几句,就拼拼凑凑,念了一篇报丧经。吕敬之和吕久湘赶紧把林炳搀扶起来。吕敬之是老丈人,不能不劝慰一番,说了些“人死不能复生,不要过份悲伤;一面赶紧报官验尸,拿问凶手,一面赶紧张罗后事,才是正经”之类的话。吕久湘到底是个痛快人,张罗着叫大家都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说:

“都是自己家里人,这些浮礼繁文客套话,干脆就免了得了!有我们几个上了点儿年纪的人在,百事商量着办,总还不至于叫人笑话吧!刚才你没来的时候,我们几个正在议论老学究的这篇讣闻呢。你来了正好,咱们就从这篇讣闻上说起把。这篇讣闻刚才我们几个都拜读过了,文笔当然是极高明的,只是开头的‘不肖男炳焕罪孽深重祸延考妣’这一句,好像不太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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