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1 / 1)

到了辛亥革命之后,卢尚书的后代已经徒有世家的名义,而无世家之实了。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之后,卢尚书的第十代嫡传长孙卢湛在丽水师范读书,参加了共产党,先是带领学生闹学潮被通缉,后来到上海接受专门训练,回到缙云故乡以教书为名,暗地里发动贫雇农组织农民赤卫队,跟当地的地主豪绅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最后暴露了共产党组织,无法隐蔽下去了,只好把农民赤卫队拉到“浙南诸山之祖”的大盘山(现属磐安县)上,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红三团独立大队,并于1928年在红三团的主力配合下攻进了缙云县城,杀了县长,让镰刀斧头的红旗在缙云县的城头上飘扬了三天之久。

那次农民暴动,其实是在左倾冒险主义路线领导下的一次盲动,牺牲了许多党内的优秀干部,损失了一支经过斗争积聚起来的力量,换来的只是并无实际意义的占领县城三天,最后还是被蒋介石调集大军镇压了下去。独立大队被打散了,主要领导人卢湛被捕,光荣牺牲。

当时缙云县还没有县监狱,一切未决犯都关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而且不分刑事犯、政治犯,几十名犯人,统统关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牢房中。卢湛牺牲之前,正好谢三儿的师傅也被抓进警察局,跟卢湛关在一起。人人都知道,牢房是窃贼的“旅馆”,今天进,明天出,常来常往的;因此牢房里所有的犯人都来巴结,有的托他出去以后给家里捎个口信儿,有的托他出去以后给同伙儿传递消息。按照阶级分析学说,职业窃贼属于流氓无产阶级范畴,如果领导得法,是可以成为革命的同盟军的。卢湛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在牢房里对他进行启发教育,想在他朴素的阶级意识和平等观念上提高一步,希望他能为无产阶级革命做一些工作。

原来,卢勋本人就是一个精通阴阳戡舆之学的大家,对故乡的山川地理又了然于胸,所以早在他年轻力壮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归宿之地找好了。致仕回家以后,一方面礼请大批的风水先生到处勘踏寻找,一方面悄悄儿地雇了一帮外地的工匠在他自己选定的坟地上动工修建。公开的坟茔还没有动工,秘密的坟茔早已经完成了。卢勋寿终正寝以后,真尸进了真坟,假尸进了假坟,同时又故布迷阵,设置了十八座疑冢,让盗墓者皆大欢喜,真可谓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其目的,当然是想让子孙后代永远出将入相,官居当朝一品;哪儿想到不出三代,家道就会式微中落呢?至于卢勋的真坟所在,则绘制在一幅白绢上,由长房长子一代代传了下去。

卢湛是个无神论者,当然不相信风水感应之说。坟茔图传到了他的手上,就把图毁了,决心不再传给后代,而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把祖先埋进土中的金银财宝挖出来,用作革命的经费。可惜壮志未酬,身入囹圄,这个“适当的时候”,很可能永远不会再来了。为了不让这批金银财宝永远埋没在地下,他在牢房里根据记忆重新画了一张图,要谢三儿的师傅出去以后把图送到丽水师范交给沈校长的女儿沈萍,她知道那个地方,一看就会明白。他还要求谢三儿的师傅帮助沈萍把这些财物挖出来,到时候一定会分给他一部分作为报酬的。

谢三儿的师傅为卢湛的精诚所感动,出狱以后,立即就去找沈萍。到了丽水,才知道沈萍和沈校长都是共产党,而且都已经为革命献出了生命,连沈师母都下落不明了。等他回到缙云县,卢湛也已经被处决。从此,这张图纸就一直在他手中保存着。他手里攥着一笔数量不明的巨金,又没有名正言顺的人可以托付,自己不去取出来,难道就让它永远不见天日不成?

他本来就是个盗墓贼,如果知道确切的地点,施展他打地洞的独特本领,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一票财物取出来的。难的是,卢湛并不完全相信他,没有把卢勋的真坟所在说出来;唯一知道大概地点的沈萍又已经不在人世了。照他想,卢勋既然是白竹人,他故布迷阵的十八圹疑冢既然都在白竹左近,他的真坟一定也不会离白竹太远。于是十几年来,一直就在白竹附近转,走遍了每座山、每条岭,对照手中的图纸,竟没有一个地方相似的。直到前不久卧床不起了,才意识到自己跟这一笔财富无缘,只好长叹一口气儿,叫人把谢三儿找来,讲明了经过,交出了图纸,这才瞑目长逝。

谢三儿听说师傅已经在白竹附近转了十多年之久,相信师傅的眼睛不揉沙子,不会看错了眼,就把目光转向了白竹之外。他是专在外地作案的,对于附近几个县的山川地理相当熟悉, 再说, 他这一辈子盗过的墓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了,对于什么样的地形算是“风水宝地”,不用研究也说得出个子午卯酉来。没过多久,就在临海县括苍山主峰之东面向大海的一个山坡上找到了这个“前途广阔、靠山稳固、官运亨通、子孙发达”的龙脉结穴之地,对照图纸,画有叉叉的地方,竟是一座破落不堪的山神庙。可以肯定,山神庙的下面,就是卢勋的真坟所在了。

谢三儿正要到相好女人那里去取打地洞的家伙,忽然听说张祖江把他好几个相好女人抓到警察局里去了。一者他是个多情种子,讲究的是“宁失江山,不弃美女”;二者他自恃张祖江抓不到他任何把柄,居然大摇大摆地闯进警察局去要跟这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讲理的人讲理,结果自投罗网,几乎瘐死在牢房里。

他受了我的煽动,决心到抗日前线去立功以后,想到卢勋埋藏的珍宝还没有挖出来,这才告了十天假,专门去办这件事情。

据谢三儿说:卢勋的坟,叫做什么“油梁挂椁、深井插枪”。山神庙的下面,是一口几丈深的井,井壁用砖砌就,光滑无比。井口上小下大,井的半中腰横架一根打磨得十分光洁的石梁,石梁上涂满了油,套着两根粗铁链儿,悬空拴着一具楠木棺材。井底插满了长短不一、大小各异的竹叶枪──也就是说,如果坟墓被人发现,盗墓者根本就不可能从油光水滑的石梁上爬过去。一不留神从石梁上滑倒了,摔到井底,枪尖儿就会扎穿身子,即便当时不死,光滑的井壁也不可能再爬上来。以饱学闻名的卢勋,原来把学问都用在这上面了。

好在谢三儿进入这座坟墓里的时候,已经是二百多年以后,不但石梁上的油已经干得差不多,就是井底的竹叶枪,也已经锈得变成烂铁片儿了。谢三儿是个盗墓的老手,认准了方向,黑夜里打洞,一打就打通了井壁,又带有麻绳和手电,看仔细以后,沿着绳索溜了下去,把自己拴在石梁上,取出手锯锯开了棺材的上角,伸手一摸,这才发现棺材里满满的全是水银。再锯开一个下角,让水银都泄到井底,伸手一摸棺材里面,哈,由于水银的密封作用,卢勋的尸体,居然还软软的富有弹性,一点儿也没有腐烂呢!

棺材里面,殉葬的东西可真不少。那棺材相当大,空隙的地方,塞满了卢勋生前喜爱的珍奇古玩。脑袋底下,枕着一个五十两的空心金元宝;两手各握着一个二十两的实心金元宝,脚下蹬的,则是两个三十两的银元宝。谢三儿出行在即,也不多拿,只把这些便于脱手的金银元宝取了出来,剪碎了,分给他的相好们一部分,给师娘送去一部分,当然自己也留下一部分。至于那些一时无法脱手的奇珍异宝,暂时就让它们仍在棺材里藏着,等以后从前线立功回来再取不迟。

对于谢三儿讲的这个故事,虽然过于离奇了些,我却深信不疑。因为我的感觉告诉我,谢三儿是绝不会骗我的。在我的童年生活中,谢三儿可说是我的第一个社会教师,教给我许许多多无法从中学到的知识。因此我尊重他,并绝对遵守自己对他的诺言,关于他告诉我的这些秘密,几十年来,我对谁也没有泄露过。包括我的父母亲。

六、差点儿军法处置,最后成为烈士

谢三儿终于跟我父亲到抗日前线去了。

县里的人,都说是我父亲引导谢三儿改邪归正,拯救了他的灵魂,办了一件大好事,真是功德无量。却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功德,是应该记在我的账下的。

照我想,谢三儿脑袋聪明,手脚麻利,手里有金有银,又不吝啬,人缘儿一定会处得不错。只要他肯于施展本事,在抗日前线,立功的机会还会少么?

在我读书的县立第二小学,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号房,身兼看门、摇铃、油印三职,待人非常和气,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在学校里,不论老师还是学生,都管他叫“表伯”。他对谢三儿特别关心,谢三儿去了江西以后,经常向我打听谢三儿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女儿桂花儿,也是谢三儿的情人之一。我母亲不识字,父亲去了江西以后,所有的家书,都是我“代拆代行”的:父亲来了信,由我读给母亲听过,然后按照母亲的口授,给父亲写回信。这时候,我就一定要加一笔,问问谢三儿的近况;然后把父亲信中所提供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向表伯传达。当然,他得到的这些消息, 最后是要向女儿如实转述的。

果然不出我的预料,父亲的来信,几乎每次都说谢三儿机智勇敢,侦察敌情神出鬼没,屡次立功,上下关系都处得不错,没有人不夸他好的。提升为班长不久,竟又被破格提升为排长了。母亲听说谢三儿不断地长进,也为他没有丢了爸爸的面子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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