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1 / 1)

这是一出情节与《五福寺》相似的闹剧。一个叫“逢人笑”的妓女到县太爷的大堂上要求从良,县太爷把她判给衙役张才。“逢人笑”跟着张才刚回到家里,太爷就发下牌票来,把张才打发到曹州去公干,接着师爷、太爷先后跟踪而至,“逢人笑”就在家里跟师爷和太爷放肆地调情,在台上做出来的那些妖形怪状,只怕就是果真到了妓院里,也不会放荡下贱到这种份儿上的。

新声班上演的,是《火焰山》中《借扇》一场。尽管台上烟火一阵接着一阵,孙悟空和铁扇公主像风车儿似的杀得不可开交,但是台下观众爱看的不是翻跟斗而是逗色情,因此,多数观众依然眼瞪瞪地盯着南面台上,向北的观众寥寥可数。

一连三场的败北,确实使王领班儿的十分恼火了。要说演武戏,他们班子还可以演出十本以上拿手的来。但是要演风流戏,却是连一出也没有。这次品会场,遇到了新天喜斑,比的是淫荡下贱而不是武功。新声班连一个女伶也没有,怎么比得过人家?再说,就是有坤角,也不能出卖色相去砸自己的牌子呀!那么,难道就心甘情愿地认输了么?占有多年的胜券,就这么老老实实地送到新天喜班手里去么?王领班的在后台转了几个圈子,向仇有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息着说:

“新声班十几年来响噹噹的一块牌子,想不到今天竟会砸在这窑子班手里!咱们这戏,往后在这浙南地面还唱得下去么?”

仇有财微微一笑,好像并不关心似地说:

“谁叫你王大领班的当初不收几个坤角儿呢?哪怕只收一个,只要她敢在台上当众脱裤子,今天的会场不是就能压过人家一头去,响噹噹的牌子不也就保住了么?”

仇有财演的虽然是丑角,在台上插科打诨,笑料百出,但在台下却是个十分拘谨、寡于言笑的人。今天他一反常态,居然跟王领班的打起哈哈来,怎不叫人感到惊奇呢?王领班的正在气头儿上,也不去分辨真假,只是颇为忿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说:

“要我把正正经经的戏班子变成野鸡班子,我宁可卖了戏箱子回家去抱小孙孙,也绝不卖我这张老脸、这块牌子!只是我们新声舞台在浙南闯荡了十几年,大小会场品了不下四五十次,不论是唱做还是武打,都没有输给人家过,今天栽在上不了会场的新天喜班手里,实在是太倒运了。要是早知道这次会场的对手是这个野鸡班子,我才不来上这个老当呢!”

仇有财依旧爽朗地笑着,解心宽似地说:

“照我看,这次会场,要是在唱做武打上输给别的班子,那才真叫栽了跟斗了;这个新天喜班子,论唱做不行,说武打不会,至于正经八百的戏,那叫猴儿戴胡子──一出没一出,弄几个不知羞耻的骚娘们儿上台来逗色,也算是会场戏,让他们赢了,又有什么稀奇?这倒好,正应了那句话了:品输了会场,不是做戏的不会做,却是看戏的不会看。事过之后,懂得戏路子的人,是非自有公论,怎么能说是倒楣呢?”

王领班的皱着魁星似的脸,又一次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

“你的话固然不错,只是咱们卖了那么大的力气,却败在这样的戏班子手里,总不甘心。如今五场戏输了三场,败局己定,你就是有通天的本事,能把杨贵妃请来上台出浴,也翻不了梢啦!看起来,这一回咱们还非得叫人家给扒光了出大丑不可了。”

仇有财风趣地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上一回当,学一回乖,如今反正已经是输定了,下两场戏,咱们不会拣那不出汗的演么?新天喜班一连赢了三场,下两场戏,只怕也不会那么卖弄风情了。要是你肯听我的,下两场戏,不敢说每场都赢,赢他们一场,大概还有把握。”

王领班的为自己班子的盛名被损而伤心,也为伙计们如此卖力却得不到应有的报酬而惋惜,听仇有财说既能省力气又能胜他一场,觉得总比人人出一身大汗却又连连败北要强得多,就把下两场戏的戏目交给仇有财去掂掇,自己落一个眼不见心不烦,提前一日到下一台戏的村店张罗去了。

九月二十六日的日场戏,新天喜班由于胜券已得,一方面不愿再卖力气,一方面也落得做个人情,上演的是几出风流小戏《双看相》、《游龙戏凤》、《小尼姑下山》和《吕洞宾戏牡丹》。新声班按照仇有财的安排,演的是全本《白蛇传》。这原是本忠的拿手好戏,饰演白娘子和小青的虽然都不是坤角,扮相和唱做都还说得过去。观众们见新天喜班的几个女角不再在台上解怀脱裤子了,对她们的兴趣也就逐渐淡薄下来,而对新声班堪称上乘的精湛表演却越来越感到兴趣。

这一天,林炳见胜负已分,对新声班的报复已经得手,也就懒得再在台前露面,一直到了太阳偏西,接替林炳掌管评判大权的人看看场上总是面向北的人居多,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三眼铳点响了。这一场,新声班赢回了一些面子,至少是不会光屁股了。

第一百回

大显神通,装包拯招来三个冤鬼

群情激奋,杀林炳了结两代深仇

按照当地品会场的习惯,最后一场戏必定是天亮戏,上演的戏目往往也是最拿手最精彩的。因为往常品会场的主持者总是想方设法使前四场戏的比赛双方势均力敌,故意把定局安排在最后一夜的天亮戏上,而且往往一直要拖到天色快要大亮了,这才点响了三眼铳,好让两个或三个戏班子最后拼命鏖战一场。多少年来,村民们对这决定胜负的精彩一局,大都不肯轻易放过,哪怕是挺远挺忙的人,也总要想方设法忙里偷闲远道来看。因此,会场上每逢最后一夜,必定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比头几场戏的观众都要多一些。如今陈府百岁大寿的会场戏,尽管胜负已分,十几年打遍浙南无故手的新声班子已经铸定了铁板败局,但是村民们出于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出于多年来对新声班的信任,下意识地认为这依旧将会是一场难得的好戏,于是九月二十六日夜晚从四面八方涌向坑沿来的人流,并不比往年任何一次会场戏少。

戏单子贴出来,新天喜班上演的散戏是《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正戏是全本《蜜蜂记》;新声班上演的散戏是三国戏《空城计》、《战马超》和包公戏《鸟盆计》,正戏是全本《铁弓缘》。对于比赛双方的剧目,观众们是满意的。不论是爱看文戏的、爱看武戏的、爱看小戏的,还是爱看风流戏的,人人皆大欢喜,个个均有所爱,倒是各得其所,互不相扰。

夜戏刚一开锣,台底下就有人在传说着一件令人摇首咋舌的惊人消息:金太爷起驾坑沿祝寿途中,巧遇微服私访的巡按大人,经受害乡民们拦轿喊冤,金太爷自知劣迹昭著,难免罢官问罪,已经和姽婳夫人双双投河自裁了云云。

惊人的消息迅速传开,立即传进了陈府和新声班后台。陈老寿星释疑之余,庆幸金太爷没在寿筵上让巡按大人当众拿问,总算是保住了自己的面子,没落一个主客不安。绅衿们的宝眷下午刚一听见消息,担心夫君们的安危,都纷纷回家去了。仇有财见消息已经传到了壶镇,知道时间紧迫,事不宜迟,迟了只怕生变,跟本忠一咬耳朵,当即招来几个伙计,匆匆地装扮起来。

南边台上新天喜班的《杜十娘》刚刚上场,北边新声班巧摆空城计的诸葛亮已经摇着鹅毛扇下场去了。按照戏单,接演的应该是《战马超》,但是伴随着“嘡嘡”的小锣声,一步三摇晃上场来的,不是武生扮演的马超,却是小花脸扮演的张别古。换言之,包公戏《乌盆计》提前上场了。

《乌盆计》这出戏,讲究的是唱和做,这种地道文戏,品会场的时候是从来不会上演的。今天仇有财按照正觉上人事先的策划,特意安排了这出戏,由他自己反串黑头演包公,让本忠反串老生演刘世昌。这一路戏,年轻的小伙子们大都不太感兴趣。他们当然爱看妖娆风流的杜十娘,而不爱看黑不溜秋的包公和披头散发的冤鬼。因此,面北而立,歪头闭眼、凝神谛听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当台上演到张别古手捧乌盆、带着刘世昌的鬼魂来到包公案前诉说被害经过这一节戏的时候,按照正常的戏路子,刘世昌的鬼魂跪倒在包公的面前,要唱一大段抑扬顿挫、高昂激越、颇能赚得观众彩声的唱词;但是今天的刘世昌慢慢儿地在包公面前跪倒,刚喊了一句:“青天大老爷伸冤哪!”就立即踣然倒地,好像中风似的失去了知觉。这种突破正常戏路子的演出,使台上台下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四个龙套脆脆儿地喊了一声堂威,想借此提醒“刘世昌”,咱们可是正正经经的戏班子,哪怕就是台底下没有一个人看,也不能把戏给演歪了。

在众衙役的喊堂威声中,刘世昌慢慢地苏醒过来。只见他跪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朝上磕了一个头,接着突然变成一种苍老的嗓音用地道的缙云东乡腔呼喊而出:

“包青天大老爷为小民申冤!”

又一次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后台操琴司鼓的乐师们瞠目结舌,手拿丝弦管笛,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了。静场片刻,台下已经有了嘈杂的议论之声,表示纳闷、惊讶、莫名其妙。到底还是“包文拯”经得多见得广,不慌不忙,大模大样地正一正身子,理一理长髯,一手抓过惊堂木来,使劲儿在公案上重重一击,大喝一声说:

“何方鬼魅,见了本县,还不快将实情从头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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