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1 / 1)

高公子频频点头,颇有同感地说:

“一个浅薄而不学无术的人,当然不会懂得高深的诗文的。只有登过高山的人才知道丘陵平地,只有到过大海的人才知道江河小溪。要想全面、公平地评价一篇诗文,首先,评者即使不能强过作者,至少也不能相差太远,以至陷于不知所云、不明所指的地步;其次,要在轻重上没有私心,在爱憎上没有偏见;然后第一看体裁的安排取舍是否得当,第二看用词造句是否精练,第三看见解议论是否独到,第四看行文布局是否缜密,第五看引用典故是否恰当,第六看音调节奏是否铿锵。上官婉儿2称文章的秤固然没有,不过要是能够不偏不颇地用这六条准则去称量别人的诗文而不存私心,这杆秤大概也就够公平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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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上官婉儿──唐代上官仪的孙女儿。传说生她的时候,母亲梦见巨人抬来一杆大秤,用来称天下文章的优劣。长大以后,善诗文,为武则天草诏制,常代帝后公主作诗,代武后评论群臣的诗赋。

刘福喜紧接着下茬儿说:

“上官婉儿的秤固然没有,古往今来称文章的秤其实是有的,那就是大家伙儿的眼睛。只要大多数人都说好,这篇诗文也就可以看得过去了。”

朱夫子见高公子和刘福喜两个人一答一对,说得既投机,又热闹,心里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高、刘二人,一个是不读正书的纨绔子弟,一个是一知半解的村塾学究,所议所论,无非是信口开河,哗众取宠而已。他自以为是一县中的士林泰斗,对于评诗论文,当然只有他才配那资格,才有那才能。如今这个连秀才都未能中上的村学究居然对自己的诗文评长论短起来,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也太有点儿目中无人了。于是咳嗽一声,板起面孔,俨然以尊长的姿态和口吻教训似地说:

“适才二位所论,虽则失之偏激,却尚能言之成理。有道是夏虫不可以语于冰,黄雀焉知鸿鹄之志哉?高深之诗文,唯有学识高深之人方能理解。曲高必然和寡,诗文高深,即便极少有人赏识,依旧不失其为高深;诗文浅陋,即便人人喜爱,依旧不脱其为浅陋。中国虽大,但不读圣贤之书者乃是大多数,即便读圣贤之书的士子之中,仍是读书不成连个秀才、举人也没考上的占大多数。设让这些不学无术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或是读过几天《三字经》就敢误人子弟的村学究之类去评论才人学士们的高深诗文,岂不是……岂不是狗戴嚼子──胡勒,屎壳螂打嚏喷──满嘴里喷粪吗?”

朱老夫子一时邪火上升,气恼之极,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正是个到老没考上举人的恩贡生,说着说着,连粗话也骂出来了。刘福喜一听,好哇!我没去损你,你倒损起我来了。反正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去考什么秀才,不怕你这个学官借故报复,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然砍过来一刀,可就不能怪我还你一枪了。于是拱拱手,原礼奉还说:

“老夫子这个嚏喷打得固然不同凡响,在下却颇有些不敢苟同。《阳春》、《白雪》也许要比《下里》、《巴人》动听,但是曲高和寡,能够跟着唱的不过几十个人而已;相比之下,倒不如几千人都会唱的《下里》、《巴人》更能得到多数人的赏识。俚俗的诗文不一定坏,高深的诗文不一定好;反过来说,大家爱听的诗文不见得就是好诗,大家不懂的诗文也不见得不好。这两者其实并不牴牾。学识高深,文字浅近,能把奥妙的意思让人人都懂得,这就叫深入浅出,实际是最难做到的。有的人,肚子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学问,写起诗文来却故弄玄虚,明明可以用浅近明白的话说清楚的,却故作高深,专找一些冷僻难懂的词句来吓唬老百姓,好像只有大多数人看了不懂才叫上乘之作。这种故弄玄虚的诗文,绝不是《阳春》、《白雪》。照在下看,只怕还不如《下里》、《巴人》呢!”

高公子见刘福喜不阴不阳地回敬了朱老夫子几句,噎得他直翻白眼儿说不出话来,倒也颇为痛快。只是今天游山,并不为奚落朱老夫子而来,于是接过话茬儿打个圆场说:

“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无缘读书,原属不学无术,唱唱《下里》、《巴人》,原不足为奇,也不该讥讽。凡事有深必有浅,有浅才有深。高深如《阳春》、《白雪》这样的妙曲,也未必不是来自《下里》、《巴人》。庄周自作高深,讥笑别人只会唱唱《折扬》这样的俚歌1,殊不知没有《折扬》,何来《阳春》、《白雪》?肤浅、幼稚并不可笑,世上大学问家于开笔之初,所写诗文也是不通的居多。这如同一个大人讥笑稚童光屁股拖鼻涕一样,忘了自己小时候也光过屁股拖过鼻涕,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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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庄子·天地》。

高公子的一番高论,有理有力,得到了在座诸公的同声附和。刘福喜似乎意犹未尽,又发挥了几句:

“肤浅、幼稚,不懂高深的诗文,并不可笑,可笑的是一知半解、不懂装懂、自以为高明实则极不高明的人。这种人不单可笑,还应该拆穿他的西洋景,让他们当众出一出丑,红一红脸皮,下次兴许就再也不敢以高明自居,装模作样地吓唬老百姓了。”

刘福喜和高公子两个一搭一档,一唱一和,借题发挥,说的尽管都是前人说过的话,损的却是此时此地自我作古的人。偏偏这位县学老师跟县衙太爷一样,除了八股时文之外,也是不知《文心雕龙》为何物的,只好听着干生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如坐针毡,有如芒刺在背。金太爷今天乘兴而来,在山上遇到一对儿风流倜傥的少年璧人,一时间雅兴大发,倡议即景赋诗,原以为一定可以妙趣横生、情意盎然的,不料由评诗引起了一场舌战,而且朱老夫子明显已经居于下风。看起来,评诗已经无法继续,趁自己还没有卷进战事中去,掏出耷拉表来看了看,只见时已近午,急忙动问诸位贵客是否已经酒足饭饱,天色不早,不能死钉在一个地方,也该别处去走走了。其实,这么长时间,又写诗又评诗的,除了高公子没有工夫动杯筷之外,其余贵客早已经尽情地享用过了。尤其是那几位胸无点墨的俗人,反正写诗不会,评诗不懂,干脆你做诗、我喝酒,把本来无法分拆的“诗酒”二字生生地分割成两桩事情了。

这时候,他们打着饱嗝,正嫌诗翁墨客们的高谈阔论索然无味呢,一听太爷动问,也知道邑尊已经无意于评诗,就一齐站了起来,撺掇着另游别处,竟连罚酒也没喝,就鱼贯地离开了金龙洞、妙庭观,躬着身子步出低矮的岩下通道,回到了玉虚宫。

郑老道见太爷返驾,赶紧吩咐看茶。太爷无意久坐,随便喝了几口润润嗓子,赏了二两茶资,一行人就相跟着步下山来。

第九十八回

游山玩景,才子佳人读书洞前吟清曲

恶贯满盈,老爷太太仙榜岩下丧残生

金太爷等一行人,离开玉虚宫,回到了山脚。仰止亭边供贵客游览的四只渔船已经恭候多时。加上高公子自雇的一只,共是五条小船。每船坐上五至六人,正好全都坐下了。

水浅船小,不宜桨橹,艄公解开缆绳,只用一根撑竿轻轻一点,小船就荡到了清溪当中,摇摇摆摆地住西撑去。

船行一里光景,刘福喜指着溪岸南边半山腰上一个石洞说:这就是李阳冰吏隐忘归的忘归洞,崖壁留有篆刻;宋代朱熹游此,也留下过“解鞍盘礴1忘归去”的诗句。只可惜年代久远,早已经斑驳蚀落;明人游记中还说能认出不成句的几十个字,如今只能见到依稀隐约的残存笔画了。洞口内有一块平整的巨石,名为石禅床。相传唐代大历年间有个名叫周景复的人,自号仙都道士,在步虚山修炼,常到这里来坐禅云云。作为向导,他请太爷的示下,是否靠岸系缆,登山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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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解鞍盘礴──从马鞍上卸下行装,长时间游逸。

朱老夫子听说又要爬山,两腿先自软了,加上方才舌战,火气未消,当即表示愿留船上恭候。金太爷抬头看看山上,见不过是半山上一个石洞而已,并无新奇之处,也就懒得去爬。大家看太爷无意上山,谁还多嘴?

艄公点篙,继续前行。朱老夫子还只当是因为他不肯上岸才耽误了大家游山的,又不过意起来,船到石笋前村口,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下船上岸,回祠堂生气去了。

小船顺流而下,经仙人碓,刘福喜遥指溪北山头有五块巨石巍峨并立,像煞五个老翁相互揖让,所以名叫五老峰。所奇者,它能预报当年麦收的丰歉:只要在清明节那天看看五老峰岩石上哪个方向出现了黄斑,哪个方向的小麦田就会发生黄锈病;要是没有黄斑,当年的小麦就会丰收无疑云云。五老峰西边的好山山尖上有一座月镜岩,是一个透天的圆洞门儿,远看就像是一面圆形的镜子镶在梳妆台上;正对月镜岩的下面山坡上,有一群怪石,叫做“绀沐岩”,活像一群美女在对镜梳妆,因此俗名就叫“仙女照镜”。好山脚下,面向恶溪有一个山洞,以其形似炉灶上放一饭甑,因此名为“玉甑岩”,俗称“饭甑岩”。与玉甑岩隔溪遥遥相对的是“大肚岩”,以其形似凸肚花瓶而得名。民间传说:玉甑原来每天都可以向村民源源不断地供应米饭,只因对岸出了个大肚子汉,把玉甑里的米饭全都吃光了,从此断炊,不再供饭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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