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1 / 1)

这个素素,你没在她身上花过一文钱,相反她倒花了不少钱请你吃请你喝,临走还送给咱们一人一轴画卷拿着。你不想想,她们是什么人家?都要这样倒贴起来,有十个天香楼,有更多的钱树子,也要贴光的。不是我多心,她们是不是想在你身上打主意,想坑你一头,还很难说呢!你想过没有?你们这样哥哥妹妹地浑叫起来,打算怎么收场?这位小姐如此任性,真的要跟你去天台、雁荡、括苍诸山游玩,你老丈人和秀芝会怎么个看法?你可得想明白了,她是个摆小姐架子不肯做妾的人。就算她没打算设圈套坑你,而是真心实意要跟你,这样的人,能够安份服小老老实实听秀芝的令儿么?讨小我不反对。特别是妻室无出,为继承宗祧,还非讨不可。只要手里有钱,讨上三个五个的也不算多,要紧的是讨什么样的人。小家碧玉,自然不敢拿大;像她那样的人家,官不官商不商的,谱儿倒挺大,脾气还不小。你要是再听她吹吹枕头风,安安生生的一家人,就再也不得消停了。这些关节,你都前前后后思忖过了么?”

本忠洗完了脸,正在洗脚,听他叔丈这一通开导,不由得顿时愣了神,低头琢磨起这件事情来了。孔大方之所以会在百忙之中放下生意不做带本忠去见识天香楼认识薛素素,看起来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诚心诚意要给本忠找个如夫人,而是因为素素的性格脾气过于孤傲,想借本忠去坑她一头,也杀杀她的威风。本忠在见到素素之前,确实也只想去观光观光,见识见识,根本没打算跟她交什么朋友,更甭提认什么兄妹了。但是见面以后,感到这个奇特的女子不仅才艺超群,加上她落落大方的仪态和殷勤待客的豪情,不单具有大家闺秀的娴静庄重,又具有小家碧玉的温文尔雅,更具有江湖女侠的大胆、泼辣、豪爽和风趣。总之,这个当年两江总督的庶出小姐,如今妓院老鸨的独生女儿,不伦不类的这样一位姑娘,竟是本忠一生中所见过的女子中最高尚、最可爱、最美丽、最有才艺的一个。在半天加半夜的相处和接触中,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攫取了她的心,博得了她的好感,但同时在不知不觉中竟把自己的心也一点儿一点儿地交给了她。直到分手的时候,才觉察到自己的心已经挂到了她的身上,颇有些难分难解了。

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到了情急的时候,连哑巴都会说话;在激情中,从来没有学过赋诗填词的本忠,居然也会文思翻涌,梗梗在怀,急欲一吐为快起来。这场戏,没有人教,没有人导,自然而然地就演成这个样子了。但若问他一声下文如何?打算怎样收场?说实在的,他还确实没有认真想过,不知道下面的戏应该怎样演。他凭自己的感觉,认定素素的所言所行绝非演戏而是出于真心。他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友情实际上不过是男女之爱。但若问他准备把这个女人放在什么位置上去爱,他又会张口结舌,不知所对了。

不错,他是个有了妻室的人。他们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恩爱甚笃。秀芝曾经为他含辛茹苦,担过不少心,流过不少泪,而且是在他流落他乡一无所有的境况中跟他结婚的。因为有了她,他方才结束了流浪的生活,安定下来,读了一些书,从一个贫寒的山村小石匠,从一个跑码头的小戏子,一变而为快婿,再变而为富商。所有这一切好运道,都是因为有了秀芝以后才有的。她是他的妻子,他的老师,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他的恩人。这样的妻室,他难道可以离弃她,抛开她,停妻再娶么?

素素虽然是个鸨母的女儿,但她也是制台的千金,尽管这个制军大人到后来连脑袋也耍丢了,但小姐总是小姐,何况她还那么有钱,那么多才多艺,要她去做妾,总是不行的。按照孔大方的意思,拿她当玩物,跟她开够了玩笑之后再一走了之,当然更不是他吴本忠一向的行藏。

有许多事情,如果不经细想,似乎十分简单,也没有多大周折;一旦前前后后思索一番之后,立刻就会发现其中竟有这么多的疙瘩,这么多的难办之处。关于素素的问题,究竟应该怎样处置,如何进行,经黄逸峰一问,自己再仔细一想,他确实感到为难,感到棘手。在无可奈何中,他只能相信“船到桥门自会直”和“天无绝人之路”这两句古话了。经过一阵沉默之后,他的最后决定或者说是暂时的决定,也只能是“走着瞧”三个字,同时也决定在这个叔丈人面前不说真话。他一面洗着脚,一面装作不在意地说:

“想得那么远干什么呀!您不是说:行院里的事情,不过是逢场作戏,认真不得么?我既不想在薛家招门纳婿,又不惦着把素素带回温州去,认个干妹子,叔丈怎么就认起真来,想得那么多那么远了?”

黄逸峰根据他沉思的神情,判断出他的这句话并不是出于真心。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并不是自己的儿子,打不得,骂不得,把话说明白了,也就算是尽到做叔丈的责任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这个世道,人心险恶,出门做生意赚几个钱,也处处都是真刀真枪,你争我夺,稍不留神,就会掉进人家的圈套里,让人家给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所以说,出门在外,一点儿也大意不得。我比你年长几岁,做买卖的路也比你多跑几个来回。咱们在一起搭伙计,即便你岳父不曾关照过我,有些事情,我也不能不给你提个醒儿。你是个聪明人,点头知尾,用不着我细说。咱们出来做生意,只要能够赚上几个钱,也不叫自己苦着,平平安安地回去,就算是万事大吉了。除此之外,什么事情都以少沾少惹为上。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这是头一趟带你出来探探路道,你总不会叫我回去以后在你岳丈面前无法交代吧?”

本忠洗完了脚,爽朗地笑着走到黄逸峰的床前说:

“叔丈只管放心得啦!我又不办出格儿的事情,怎么会让您在我岳丈面前无法交代呢!叔丈要是不放心,明天跟我一起到北门外去,看着我们骑马击剑,好不好?”

黄逸峰苦笑着摇了摇头说:

“我才不去受你们的白眼呢!你们两个哥哥妹妹的说不完的情话,我夹在中间,算什么呀!今天跑了这个大圈子,就够我累的了,我还是好好儿歇上一天吧!时候不早了,既然你明天还要去骑马击剑,也该早点儿睡觉啦!”

本忠答应着,替他倒好了洗脸水,这才摊开自己的被子,上床歇息。

黄逸峰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擦了一把脸,连脚也没洗,就上床睡觉了。

本忠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得很不踏实。朦胧中,一会儿看见父亲那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会儿看见大哥身带镣铐被关在狱中,一会儿看见秀芝在楼窗上凝神远望,一会儿又看见素素在丝绳上盘旋击弹。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时而入梦,时而惊觉。恍恍惚惚间,好像自己正和素素并辔而行,有说有笑,十分欢洽,忽然一阵狂风,刮得飞沙走石,对面不见人影。风过处,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嗥叫着迎面奔来,扑向素素,互相扭打,滚作一团。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秀芝……。

天色刚亮,听对面床上鼾声正匀,本忠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地考虑着:他跟素素之间,究竟应该以怎样一种关系结束,才算是名正言顺。才不会招徕物议,不会引起轩然大波呢?

这件事情,想来想去单单就多了秀芝一个人。要是没有秀芝,他满可以跟素素成就好事,在嘉兴招赘,花前月下,吟诗作画,享一份人间艳福。如今有了秀芝,这一切,都只能落空。眼下素素还不知道他是个有妻室的人,言语神态中,总拿他当她的意中人看待。要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会有什么变化呢?是变得冷若冰霜呢,还是掉头相向,再也不理他了呢?

为此,今天的城北之游,都应该跟素素说些什么,倒是应该先仔细琢磨琢磨。

本忠首先想到自己不是一个只图牟利只求消受的富商巨贾,而是一个更名改姓逃亡在外正在缉捕之中的杀人犯,不仅自身生死存亡难卜,而且全家合族都因此被逼上梁山,正在白水山扯旗造反,跟官家作对,能否取得成功,他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对于杀父仇人林炳,他却是宁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也要手刃而后快。他之所以未去白水山入伙儿,就是因为生怕本良等人树大招风,万一被官府剿灭了,留下他这支鲜为人知的力量,还可以悄悄儿地返回故里去摘下林炳的项上人头。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他的身上,似乎担负着这样两宗使命:第一,尽自己所能,向山上输送饷银:第二,一旦义旗倒下,他就采取另一条道路,用自己的方法去完成本良他们未能完成的复仇大业。

因此,他这个商人,只能去聚敛钱财,却不能去寻欢作乐。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在花天酒地中消磨过自己的豪情壮志。他为红云赎身而不图报,就是明证。对于素素,经过这半天加半夜的接触,感到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如果她也能理解并同情受苦人的“作奸犯科”,那倒不妨真的认下一个干妹子来,不单自己可以多一个知音,指着她家的财势,在商业上大展宏图,广积资财,也可为白水山输送更多的粮饷。只是眼下素素还不知道本忠是个有妻室的人,言语神态中似乎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因此对叔丈的话也不能置若罔闻。

听孔大方的口气,则并不拿土地爷当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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