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1 / 1)

正因为如此,她跟姐妹们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她脾性孤傲怪僻,行为乖张任性;皮鞭蘸凉水抽,烙铁烧红了烫,之所以制不服她,无非因为她想跟别人一样过一个人所应该过的生活。因此,她的心理是矛盾的,她的人格是双重的。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妓女,每天听凭下流无耻的男人作践蹂躏,在她身上寻欢作乐,发泄兽性;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女人,她又在期待着自己的丈夫和真正的爱情。当她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供人作乐的玩具的时候,她完全失去了良知,只是麻木不仁地应付着客人,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当她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又充满了幻想。她觉得自己的心灵是纯洁的,她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损害别人的事情,完全有权利和有理由跟别人一样地获得爱情,过人的生活。但是在她所能够接触到的男人中间,她到哪里去一个洁白无暇的灵魂呢!

由于强烈的做人的欲望和爱情上的空虚和饥饿,加上她的涉世不久,阅人不深,她先是轻信了,接着她受骗了,最终她失望了。她不仅没有跳出苦海,这种心灵上所受的摧残,比之于肉体上受虐待的痛苦,更不知要难受几千万倍。为此,她想到过死,想到过遁入空门,但又不甘心,总想在茫茫人海中抓住一个真心实意的男人,跟她同舟共济,航向光明幸福的彼岸。于是她又活了下来,寻找着,等待着。

今天,人的良知似乎又在向她频频呼唤了,眼前的这位小客官,他是否已经娶过亲呢?他是不是自己期待中的那种男人呢?肯不肯从风尘中救出一个弱女子来,并且尊重她、爱护她,拿她当一个正经女人一样地对待呢?……

红云正在沉思中想入非非,正在从这个陌生人的脸相和言语动态中推测他的性格和脾气,忽然意外地看见这个人猛然间回过头来看她,四目相视,躲避不及,两个人的眼锋在半路上碰个正着。从他那犀利明亮的目光中,她好像看到了这个人坦白的心地,又好像自己心中的奥秘在这匆匆一瞥中已经完全叫人家一览无遗。回复了人的良知的她,也回复了她少女时代所固有的羞怯,陡然间两朵红云飞上了双颊,心头也突实地乱撞乱跳起来。出于慌乱,连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会用一个最甜的、最美的、最亲的微笑向他匆匆抛去,同时一种期待的、友善的眼光也接着从她那灼灼逼人的眼睛中迸发出来。

本忠一者入境随俗,既然来吃花酒,就不便于羊群中出骆驼,一个人特殊例外,只好随波逐流,逢场作戏;二者从主人和客人的谈话中,知道这个红云姑娘不单色艺俱佳,而且孤高不俗,是此中的佼佼者,因此也愿意见识见识。及至见面,不论是她那典雅素淡的穿着,薄施脂粉的打扮,还是温文尔雅的谈吐,楚楚可怜的身姿,都与别人大不相同,颇博得本忠的好感和同情。刚才无意中的偶一回头,跟她那灼灼直视的目光突然相遇,又看见她那发自内心的深情的一笑,凭他那善于分辨真假善恶美丑的眼睛,他知道这绝不是荡妇的卖弄风情,而是一个沉沦于烟花风尘中的弱女子所寄予良人的殷切期望和信任。在这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她的纯洁,她的无辜,她的凄苦和她的哀求。一种关心、同情、怜悯知救死抉弱的丈夫气油然而生,他不能无动于衷,应该有所表示,但是处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对。一阵莫名的惶恐与迷惑,说出来的一句话竟然是:

“吃啊!这么好吃这么难得的香酥鸡,你怎么不吃啊?”

他这句纯属出于无心的话,没有想到却引起合座的惊奇和注意,大家几乎同时停下了杯箸,张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两个的动静。红云当然懂得妓家的规矩,知道出局的时候有客人要她吃喝,等于说要她今天晚上伴宿的意思。像这种事情,对她说来,本是天天都要碰到的,原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地方。但是她没有想到,今天酒宴开张伊始,姐妹们连一支曲子都还没唱,就有人提到这件事情上来,而且提起此事的,竟又是她认为最文雅、最庄重、最正派的这位年轻小客官。是他真的看中自己了,还是他根本不懂得此中规矩?

红云正在沉思,眉眼举止间不免略露出一些犹豫迟疑的神情来。范学丹见了,欠起身来,从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胸脯子肉,放到红云面前的小碟子里,斜着眼睛油腔滑调地说:

“红姑娘还慎着干什么?刘老板赏你吃鸡,这是天大的喜事嘛!我们大家还要贺你一杯呢!你还不快快谢过刘老板?”

到了这个地步,再要不吃,就是老鸨子所谓的“给脸不要脸,存心砸饭碗”了。红云往前探了探身子,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刘老板”,从碟子里夹起一块鸡胸脯肉,放在嘴里慢慢儿地嚼着,就放下筷子,又掩身到本忠身后去了。

范学丹见红云今天一反往常孤芳自赏的傲态,反倒有些忸怩起来,哪儿肯放过她去?接着逗趣儿说:

“红姑娘,刘老板赏你吃鸡,你就这样躲在旮旯里闷吃呀?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中土乃是个礼仪之邦,怎么可以这样少礼失仪呢?还不快把两个鸡头1给刘老板送过去?我们可还等着喝你的喜酒、贺你一个双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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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鸡头──鸡头是“芡实”的别名,因其形似乳房,故此常被用作乳房的隐语。见《杨妃传》:“杨妃出浴,露一乳,明皇曰:软温新剥鸡头肉。”又宋元乳岛诗:“端相不似鸡头肉,莫遣三郎解抹胸。”本回书中的“鸡”和“鸡头”,都是逗笑打趣的双关语。

红云久堕风尘,这种俏皮话,焉有不懂之理?也就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反唇相讥说:

“不敢当,这两个鸡头,宝姐姐还要留着给范大相公宵夜哩!”

哄堂大笑中,宝珠不依了,嗔着红云说:

“红丫头这两年来嘴皮子也学坏了。自己有人疼了,有了吃的了,就拿别人打哈哈。要知道我如今成了人家的眼中钉,有酒有肉,再也想不到请我吃呢!”

马维禄听出了宝珠话中有话,笑着对范学丹说:

“范大相公,就这么听宝珠姑娘作践你,伸手跟你讨肉吃,都舍不得布施一二呀?不看千日恶,还看一日好咧!当年那么好的欢喜冤家,隔三差五没有不聚头的,如今就这样冷落人家呀?”

范学丹当然不是个好惹的,一张嘴也不肯饶人:

“马大老板也真是的,你看见刘老板请红姑娘吃鸡了,就坐不住份儿了,是不是?你眼红,鸡和肉都现成,你不会也请秀姑娘吃吗?何苦要拉扯上我呀?宝姑娘昨儿晚上准是上了山西馆子,老醋喝多了,如今隔夜醋全翻了上来,酸气冲天,没药好解,只好替她拔掉眼中钉,攮进肉中刺,天下庶几方得太平呢!”说着,从盘子里翻出一只鸡心、一块鸡肝来,夹到宝珠面前的碟子里放下,拽过她一条胳膊来,就把自己的筷子塞到她手里。“快别说没人疼你的话,我这可是心儿肝儿的全捧到宝贝儿跟前来啦!一向简慢了你,冷落了你,今天咱们多添上两把火儿,好好儿热乎热乎,还不行么?”

宝珠扭一扭腰肢,歪一歪脖子,做出一个少女的媚态来半嗔半喜地说:

“谁稀罕你的脏心烂肺呀!是好心好肝儿,早都给了人家了,今天拿这小心小肝儿的来哄我!”

马维禄插进话来,分明是借打圆场上烂药:

“得啦!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宝姑娘,你也知道范大相公本来就是个多心人,什么好心坏心大心小心脏心烂心腔子里嘀哩嘟噜揣着一大串儿呢!不过大相公分心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饶是这么多心儿,还分不过来呢,今天能给你陪个小心,我看就算是日头打西边出来,难能之外,又加可贵了。”

范学丹是什么人物?这弦外之音,岂有听不明白之理?撂下已经基本就范的宝珠,先去招架从背后砍来的这一刀:

“见人骑马屁股痒,见人吃肉心里痒,是不是?不管大心小心,我总算掏出一颗心来了,你呢?把心儿全都掏给了小幺儿了,如今见了秀姑娘,不是连心皮儿心毛儿都掏不出来了么?你是又想吃又怕烫;又想招汉子,又怕家伙大,只好敲锣边儿,站缸沿儿,瞅冷子偷鸡拔烟袋儿,四面吹风,八方树敌,巴不得大伙儿混战一场,好让谁的事儿也办不成,是不是?你以为你自己挺聪明的,别人都让你蒙在鼓里捏在手里,可以随心所欲地拨弄得滴溜乱转了;其实呢,这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要是总惦着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没完没了,总惦着跟我范某人斗斗法比一比谁的神通广大,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说:天下当讼师的,没哪个是好欺负好对付的。就是万分无奈,官司打输了,得下油锅,我还要抱着你一起跳呢!”

马维禄没想到自己的几句笑话招翻了恶讼师,引出这一大套三青子话来,吐了吐舌头,摇摇头说:

“啊哟哟,厉害,厉害,好厉害呀!我今天是捅了蚂蜂窝儿了?还是踩了老虎尾巴了?大伙儿听听,就他的这一篇战表,胆子小点儿的,真还能叫他给吓蒙了,连东南西北和亲娘老子都不认识了呢!好在我马维禄不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儿;不像你似的,欠着人的情儿,短着人的理儿,不给人陪小心,今儿晚上这一关,你过得去吗?秀姑娘,咱们给他来一个清水下杂面──他吃咱看1,别理这恶讼师,干他们这一行的,就会挑拨人家打官司,咱可不上这样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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