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1 / 1)

这块被凿了五个窟窿的大方石头至今还在仙岩铺山脚下,金太爷要是不信,不妨可以去看看嘛。

“在仙都山倪翁洞的后面,有一个云英谷,传说那是羊歆遇仙的地方。谷中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中间有一个小岛,池塘北边有一块山岩突出水中,与小岛只隔几步。识者说:这叫‘老鼠偷油’,也是一块风水宝地,早已经有人在池塘的正中央埋了一圹坟。这个江西风水先生看出坟主的后代要连出十八个进士,就又雇了几个石匠,在水塘四周的山石上偷偷儿地凿出了几百个小坑,注上油,入夜点起灯来,几百盏油灯把云英谷照得满谷通明。老鼠不敢出来偷油了,风水也就这样破了。一连三夜过去,风水先生守在池塘旁边,静观其变。果然, 在第三夜天色快亮的时候,从池塘中一条接着一条跃出十八条二尺来长的红色大鲤鱼来──这些鲤鱼他年是要跃过龙门成为进士的,如今跃出池塘,干涸而死,进士当然也就出不来了。风水先生眼看着红鲤鱼跃出水面,心中高兴极了,一条一条地数着,数到第十八条,说了声:‘办事不能太绝了,留下你一条做种吧!’说着,扬起手中的雨伞一划啦,把最后一条红鲤鱼又划啦进池塘里去了。──这家坟主后来出了一个瘸腿进士,据说就是被风水先生的雨伞一划拉受了伤的缘故。

“江西风水先生在缙云县破坏了不少诸如此类的好风水,干完了就溜之大吉,等到本主发现,早已经不知去向了。最后他回到县前来,半夜里摸着黑亲自下手要把同善桥南北两岸的两棵鸡血藤砍断。鸡血藤的一大特点,是砍断的地方会不断流出红色的汁液来,所以名叫鸡血藤。把这种红色汁液收集起来熬成胶,是一种很名贵的补血的中药。风水先生把南岸的一棵鸡血藤砍断了,红色的汁液汩汩而流,几乎染红了半条清溪。就在他砍北岸那棵藤的时候,尽管是在半夜里,但因为溪水太红了,终于被住在溪边的人发现,当场就把他抓了起来。

“这个江西老俵倒是条汉子,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隐瞒地全部招认了。当时全县哗然,地方绅士聚会商量的结果,决定不报官,因为县太爷多半儿也是严嵩手下的人。他们把这个恶人绑到城隍面前,请胡大老爷判决。”

“城隍老爷不会开口说话,怎么审判呢?”金太爷插嘴问。

“当然会开口说话。我们这里,有人会扶乩(j i基),可以请胡老爷在沙盘上写出判词来。还有人会请神降坛,还可以请胡老爷附体开口说话。那一次,胡大老爷判的是:剥下他的皮来,绷成鼓,支在城隍庙里,千人捶,万人敲,"奇-_-書--*--网-qisuu."以赎他破坏本县风水的罪孽。”

“明代末年,京城里午门前活剥人皮是常有的事。你们县里哪儿去找这么高明的行刑刽子手呢?”金太爷插嘴问。

“当时县里确实没有这么高明的刽子手。即便有,也是衙门里的人,一者请不动,二者要惊动县太爷。据老辈儿传下来的话说,那次活剥人皮,用的是土办法。”

“什么?活剥人皮还分什么洋法土法?”金太爷又一次感到惊讶了。

“是这样:皇上下旨在午门前活剥犯官们的皮,有高手行刑,剥下整张的皮囊来,揎上稻草,就是一个人形,还能够支起来叫本主自己看。不过怎么个剥法,我们小地方人可就谁也不知道了。县里用的土法,是把那个恶人的头发剃光了,在头皮上划个口子,掀起头皮来,灌进水银去,再把人放在椅子上前后左右摇晃,等到水银钻到皮底下去了,再在脑袋上开口的地方加水银接着摇晃。如此这般反复进行,直到全部水银都落到了脚底下,皮和身子就脱离了。只要从头到脚反着一捋,一张人皮就像蛇蜕壳一样剥下来了。”

“啊呀呀!这样残酷的事,心肠软点儿的听了全身都会发抖。行刑的人又不是刽子手出身,怎么下得了手哇?”

高老道呵呵一笑,不在话下地说:

“金太爷总也能够理解吧?冤仇在胸,食其肉、寝其皮尚且不能解气哩,剥下他的皮来,又有什么稀奇?按照原来的计划,是要剥他三层皮的,第一层皮剥下来之后,用稻草把皮囊揎了起来,就放在那个江西老俵面前,接着要剥他的第二层皮。一者是土法剥皮,谁也没有那么高明的手艺,二者那个江西老俵说了:如果你们只剥我一层皮,我也给你们缙云人留一条后路;你们缙云人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可以到江西去,我们江西人管吃管穿,不过绝不管讨老婆生孩子。”

“这话应验了没有呢?”

“应验了。第二层皮怎么也剥不下来,就用蜡烛油涂满他全身,让他活到三天之后才死去。打那以后,缙云人遇上水旱灾年没饭吃,就到江西去做砖瓦、扛木料,尽管发不了财,肚子倒是饿不着的。不过江西姑娘就是不嫁缙云人,哈哈……”

他们两个在大殿上你一句我一声地说着,躲在城隍寝殿里的翠莲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吓得心惊肉跳,脸色都白了。偏偏高老道说完了这一篇传说故事之后,点头哈腰地又把金太爷往寝殿里引。金太爷那粉底朝靴踩在地上的“橐橐”声已经响进寝殿里来了。翠莲更是心慌异常,眼看无处可躲,匆忙中只好坐到了城隍老爷那张宽大异常的雕花彩绘木床上去,放下罗帐来,还把露在罗帐外面的两只脚也缩了上去。

金太爷走进寝殿,看了看陈设,倒是琴棋书画各种摆设应有尽有,不失儒生本色。要是没有那张床,与其说是寝殿,倒不如说是书房更为贴切得多。照这布置看来,这位城隍老爷并没有夫人带在身边。由城隍的没有夫人,想到自己四千里为官,到这个小小的山城来当知县,夫人不愿同来,倒也情有可原;这个胡深,本是龙泉县人,到缙云县来当城隍,一者路途不远,二者当城隍不比当知县,一时半会儿的,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升迁,单从明初到今天,就已经三百多年了,往后还不知道要在缙云县住多久,难道就这样长此以往,永远打光棍儿吗?一回头,正好庙祝就在背后,忍不住笑着问:

“看样子,胡老夫子的宝眷没有带在任上,每天过的是孤衾独宿的日子。龙泉到这里不过二百多里路,干吗不把夫人接来?就算是夫人不肯来,就近娶位如夫人总是可以的吧?”

高老道一听金太爷打开了哈哈,赶忙回答:

“大人有所不知,有道是一饮一啄,事皆前定。这姻缘婚配,更有月老专司其职。有缘者虽远隔千里,他日也必相会;无缘者虽同处一室,也难成其好事。胡老爷生前并未婚娶,龙泉原籍也没有嫡传子孙,故而小道不敢妄自专由,凭空添塑一位城隍奶奶出来。不过姻缘既系前定,也难保胡老爷或在人间或在天上娶将一位夫人来。到了那个时候,小道如果还在此间管理香火的话,一定在这间寝殿里添塑奶奶金身,早晚上香供奉。塑像落成之日,还要专请大人驾临开光呢!”

金太爷见这位庙祝说话诙谐隽永,妙趣横生,心中一时高兴,也就放下了一半儿县尊的架子,即景生情地说了几句笑话:

“胡老夫子要娶夫人,这有何难?只要他不嫌缙云姑娘粗俗,本县一定做这个媒人,给他物色一位美貌贤淑的娘子来,包他称心如意。你这个当庙祝的,到那时采买好酒好菜,准备下丰盛的筵席,可不要忘了宴请合县父老绅衿们!”

高老道见金太爷颇看得起自己,居然屈尊言笑,不以白眼相对,受宠若惊之余,更加着力奉承:

“有金大人出面保媒,城隍奶奶就算是有了着落啦!胡老爷的新郎,也当定了。小道托福,要是能为胡老爷操劳张罗,那才叫荣幸之上又添光彩呢!”

金太爷听了嘻嘻一笑,正打算迈步走出寝殿,忽然又站住了脚,回过头来又说了一句笑话:

“胡老夫子这张床里,莫不是有娇娥藏着吧?要不然,为什么大白天的不把帐门挂起来,是怕别人看见还是怎么着?”

庙祝见问,心里也奇怪起来,忙回答说:

“回大人的活,这里的床帐被褥,一向由小道亲手经管,每天亥正铺开被子,放下帐门,卯正叠起被子,挂起帐门,从来没有错过一回的。今天恐怕是有香客到内殿来随喜,动手动脚,无意中碰到了帐钩儿,落下了帐门,也未可知,待小道挂起帐门,请大人观光。”

高老道一边说着,一边紧走几步,伸手把帐门撩了起来,挂在帐钩儿上面。这一撩不要紧,可把翠莲露了出来了。尽管她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能说会道,但在县太爷面前,且又是这样的场合,也只有低头局促的份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金太爷见床沿上坐着个花朵儿似的女子,不由得动了怜香惜玉之情,就半打哈哈半打圆场地笑着说:

“怎么样?我猜得不错吧?想不到胡老夫子不言不语儿的,早就自己定了一个藏在这里,不用我金某人替他物色啦!──这姑娘,准是我们来了以后没地方躲的香客,撞到这里来了。快别吓着她,咱们还是到后殿去转转吧!”

说笑间,金太爷又瞟了翠莲几眼,带头走出寝殿去了。身后的僚属们,也都嘻嘻哈哈地一拥而去。

过了好一阵子,翠莲听不见身旁有什么响动,知道确实没有人在跟前了,这才敢于抬头四顾。见金太爷已经走远,赶紧溜下了床,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低着头从寝殿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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