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1 / 1)

西边的披屋是演戏时化装和放戏箱子用的。东边的两间,屋里堆放着一些什物,传说下面是城隍惩治恶鬼的“血湖”,因此平时总是用一把铁锁锁着门儿,轻易不开。血湖前面的东墙根儿有一棵四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樟树,据说还是隋代定植的,算得上是当地年纪最大的樟树之一,被尊称为“樟树娘”,因此有很多命蹇的初生婴儿认它做“干娘”,以求沾一点儿长寿的福气。每一个认它做干娘的娃娃,都要敬献一双绣花鞋或一个红肚兜儿,给“樟树娘”作为贽见之礼。为此,这棵大樟树的枝干上,从上到下拴满了一串串的红肚兜儿和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小绣花鞋,有红的,也有绿的,大都用土布做成。这些礼品,有的经过日晒雨淋,已经陈旧不堪了;有的还是鲜红嫩绿,错杂其间,远远看去,十分别致,饶有凤趣。

正对着戏台,又有几十级台阶,直通仪门。仪门的东西两侧,东面是鼓楼,西面是钟楼。那鼓足有圆桌面大小;那钟的下口则比一张圆桌面还要大些,用几万斤青铜铸成,比拳头还厚,上面满是捐资者的姓名和捐助的银钱数目。由于钟鼓的出奇巨大,城隍庙又高踞于全县之上,因此每逢撞钟击鼓,连十里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仪门正中,滴水檐下悬一块黑底泥金的竖匾,大书“显佑伯”三个金字。两旁柱子上一副楹联,上联是“好大胆敢来见我”,下联是“快回头去做好人”。要是做了亏心事的香客,见了这副楹联,准会大吃一惊,吓一大跳,再也不敢去迈那条一尺多高的高门槛儿了。

迈进了门槛儿,门内两侧是黑白无常的泥塑像,每个足有一丈多高,头上戴着“一见生财”的尖儿高帽子,一手拿着标有“捉拿”字样的牌票,高耸着的肩头搭着铁链儿,加上那两条倒挂眉毛、一双眍?眼,确实能够叫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望之生畏。

走进仪门,东西两廊是判官小鬼和手持水火棍头戴瓦楞儿帽的衙役塑像。庭中东面有一个大化纸炉,西面有一个大香炉。

大殿正中,神座上供着胡深的木雕坐像,比真人略为高大一些,穿着丝质金绣的大红龙袍,白面长须,手执纸扇,微带笑容,一副长者风度。神像的头出了自己的心愿:愿意减去自己十二年寿数,增添到她父亲身上。要是城隍老爷感念她的一点孝心,慨然允诺,她父亲的身体从此霍然而愈的话,今年过年她一定以生猪生羊全鸡全鹅来谢恩还愿,还要在庙里唱三天大戏以示庆乐。

翠莲的心情更其复杂,她名义上是为父亲禳灾祈福而来的,但是心里的实情,却不如说是想到林焕的成数要比想到父亲的多得多。这种心思,本来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如今跪在城隍面前了,这种心思是不是要和盘托出呢?又应该怎样婉转地、恰如其份地、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的心思细诉给城隍老爷听呢?这样的心思,能够说得出口么?这样的愿心,能够得到城隍老爷的默许么?她低声地祝愿父亲病体早日复康,也许了一个愿心,只要吕久湘能躲过这场浩劫,她也是生猪生羊到城隍庙来还愿。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用耳语一般的小声说出了第二个心愿:请城隍老爷保佑她的夫君早日病愈,武艺长进,三年服满之后,科场如意,金榜题名,衣锦荣归,完成花烛,还要请城隍老爷保佑她夫妻相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继承家业……要是以上想望都能实现,她应该用什么来谢恩还愿呢,她先许了唱一本《大香山》1,又许了演一台戏,觉得意犹未尽,想到重塑金身,正要说出口,忽然想到城隍的神像是明代重建城隍庙之初由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刻而成的,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重雕重塑了,还是替他换一身更鲜艳更名贵的龙袍吧!想到这里,抬起眼皮儿来向座上的神像瞟了一眼。啊?城隍老爷一手拈着长须,一手摇着白纸扇,正斜着眼睛,对着她嘻嘻而笑呢!嘻而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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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香山──当时当地几乎家喻户晓的佛教说唱故事,是江南宣卷在缙云的变种。作为一种功德,由瞎子演唱观音大士经过九磨十难终于成佛的全过程。一般在厅堂内搭一高台,供着观音神像,由一名盲艺人在鼓板的伴奏下连唱三日三夜,中间穿插念经、烧香、烧纸钱、烧冥衣等宗教仪式和活动。

翠莲吃了一惊,身子一哆嗦间,手一松,一把点燃了的清香,撒了一地──烧香拜佛,把香烛掉在地上,是一种亵渎神明的极不恭敬的行为──翠莲更加惊慌了,忙不迭地俯身把香一根一根拣了起来。金银大嫂和瑞春帮她把香拾起来插进了香炉,然后取出纸钱银锭,嘱咐翠莲把供品收进提篮里,她们两个转身到化纸炉前面烧化纸钱去了。

翠蓬神思恍惚心神不宁地正往提篮里装供品,忽然闯进来一帮衙役,口称:“大老爷降香来了,闲人回避!”香客们听见,纷纷避到了两廊和后殿去了。翠莲忙着把供品装进提篮,还没装完,一回头,没看见金银大嫂和翠莲,却见庙祝高老道正撅着屁股,半斜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金太爷朝珠朝服冠带整齐地带着一班僚属,迈着稳健的方步在后面跟着,已经拥进仪门来,立刻就要上殿来了。翠莲躲避不及,只好放下提盒,一头钻进了大殿西面的寝殿里躲了起来。

论情理,城隍和知县,都是地方官,一个管阴,一个管阳,两人地位相等,应该是平起平坐才对的。但是一者胡深是明初的开国元勋,单是“显佑伯”、“永宁侯”这两个封号,就比金太爷的身价要高得多多;二者一个是神,一个是人,以一般人的传统习惯来看,最小的神也比最大的官要高出一头,何况金太爷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知县,而胡深则是个侯爵城隍呢?三者知县是个大活人,行动方便,八抬大轿一坐,哪儿都能去得,而城隍则是个木雕像,一年之中,也只有在他生日那天方才摆出全副仪仗执事,坐着绿呢大轿下山去出巡一次。因此,不论是讲天理还是论人情,都只能由县太爷来拜城隍,而不应由城隍去拜县太爷的。历任县太爷,也都是如此办理。正因为如此,金太爷上任伊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爬上这总数二百来级的台阶,来拜会自己的阴间同僚。不知是因为城隍未曾去回拜引起了他的不满呢,还是因为阴阳阻隔各不干涉而互不来往,总之,从上任之初到这里来虚应过一下故事和为求雨到这里来焚过一道表章之外,自命不凡的金太爷,就再也不想花那么大的力气去爬那令人气喘脚酸的二百来级高台阶儿了。

今年开春入夏以来,先旱后涝,瘴疠为害,连他的堂堂县衙门,也被大水给冲得希哩哗啦,不成个体统。三班衙役,六房书吏,又接二连三地病倒了不少,告假的签条一天比一天增多,而白水山的叛匪,不但不曾受灾,反而趁机带领饥民四出吃大户、抡粮仓,声势越来越大,人马越聚越多。单是马翰林的告急书信,就三天一封,两天一趟,像雪片似的飞来。再加上东乡西乡的小股土匪,经常出没抢劫,团防局送来的匪盗毛贼,一次就是几十名,四架站笼早已经不够用了。正在金太爷焦头烂额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隐吏又着人送来了一封说帖,大意是:

畲民犷戾,是其习俗,非其本性也。盖人之本性,无有不善者。因其生长深山,与外村外族老死不相往来,不被教化,不晓法度,纵一己血气之刚,以攘窃格斗为常事,人遂以禽兽视之,其待之则不过刀锯鼎镬而已。既视之以禽兽,又待之以刀锯鼎镬,彼益无以自存,而不知有人道,其去华风愈相远矣。攘窃格斗,何时而可止耶?吾闻襄昔之邑宰,有被之以教化、晓之以法度、抚之降之,相安无事者,其本性之善可见。近因启衅生事邀功望赏者辈失信于彼,遂至难驯,酿成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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