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1 / 1)

他们手上拿的,是糊上了一层锡箔的长枪短剑,于是就以真乱假,上好的人参当作萝卜干儿,蒙混过去了。

从东门到县前,本不到二里地,人流蜂拥入城,开路的鼓乐竹龙都已经到了荷花池,尾巴还在城外没有进来。县衙门前面,由于近日来不断有求雨大军来吵闹,弄得金太爷心惊肉跳,不想也不能升堂办案子,因此荷花池两边的四架站笼老是空着,早已经叫求雨的人们抬到两边墙根儿底下撂着去了。

正对着荷花池,如今立着一根杉木杆儿,离地三尺钉一根横木,那个赤身裸体的“旱魃”两脚踩在横木上,两手倒背在杉木杆后面,用一根麻绳捆了个结实。琵琶骨上,锁着一根铁链儿,殷殷污血,一直流过了蝈蝈儿似的大肚子,凝结在踏脚的横档上。横档下面,井字形堆了三尺高的干燥松柴。再看人,早已经耷拉了脑袋,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只有一息游丝吊着性命,眼看就要断气了。

饶是这样,金太爷还是传下令来,单等到了午时三刻,先由他亲自焚表告天,再由他亲自点火,要把这个“旱魃”当众活活烧死。

衙门口,这个阴森森的地方,通常都是跟麻烦、倒楣、痛苦、死亡等等不吉利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一般非官非绅的人们,尤其是那些一进衙门不是出银子就是挨板子的庄稼汉们,大都是宁可多走几步绕开它,或是快走几步躲开它的。在他们看来,这里是是非之地,是罪恶的渊薮,是蛆虫苍蝇成堆的地方,也是帮着有钱有势的大老倌们整治穷人的地方。不过,天下的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九个月长虫吃耗子,三个月耗子吃长虫,一年中尽管是百姓怕官家的时候居多,但是也有那么几天,官家见了百姓就心惊胆战肝儿颤。这官家怕百姓的几天,就是五黄六月天干水旱的时光,庄稼汉进城来求雨,吆喝着要请县太爷出来下跪的那几天。在这种日子里,庄稼汉们不单不避开县衙门,反而成百上千地蜂拥而来,把个衙门口挤得个水泄不通!那千百条嗓子一齐怒吼的声音,真比隆隆春雷还要震耳;那千百把锄头一齐高举的阵势,真比刀山剑树还要吓人。金太爷上任的头一年,就领教过这种“穷有理”的威风了。因此,他在这些穷百姓面前所表现的行动举止,比起历任县太爷来都要温良柔顺听话得多,好像他真正爱民如子,比谁都更体恤到民间的疾苦似的。

不害怕衙门和官府的庄稼汉们越聚越多,终于把并不十分宽敞的衙门口挤了个满满堂堂,水泄不通,后到的人,就不得不站到水门街和东西县前街去。十几名守卫大门的衙役,在这种强大的声势面前,尽管早就吓得心惊肉跳,面色蜡黄,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故作镇静,手拿水火棍在门前一字儿排开,两眼紧盯着人群,以便一旦有了什么变故,可以迅速跳进门槛里面去,关上大门儿,:自从投靠衙门以来,求雨的场面何止见过数十百次,可是哪位师公道士也没有这两下子。看他身轻似燕,捷如猿猴,真比那不要命的翻九楼1人还要灵巧快当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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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翻九楼──当时当地一种禳祓灾疾的迷信仪式,用九张方桌叠起来,表示九层楼;几个以翻九楼为业的人从下到上一路跟头翻上去,在最高一层抢馒头,再一路跟头翻下来,并在每一层桌脚之间,装出摇摇欲坠几乎失足的惊险动作和场面来。

正错愕间,谢三儿一个鹞子翻身,两手脱空,两脚左右叉开,平平正正地直立在木杠子上面,尽管是四面无靠,离地几丈,脚下又只是一根寸把粗细的圆形木杠子,却站得笔杆儿朝直,四平八稳,真比一般人站在平地上还要稳当得多呢。

喝彩助威声中,谢三儿从腰间把小堂锣解了下来,用左手的三个手指头提着,从领口里把筚篥取出,用左手的两个手指头夹着,右手拿定了敲锣的小棰,边吹边敲,法事开始,全场顿时肃静下来。

“呜,呜──嘡,嘡!”锣号声中,谢三儿大喊一声:

“香案齐备!请县太爷上香接雨啦!”──“嘡,嘡!呜──呜嘟嘟嘟!”

“请太爷上香接雨啦!”

千百条嗓子齐声呐喊,有如雷霆滚滚,穿堂入室,一直传到了内衙中厅楼上。这时候,金太爷正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瘾头没有过足,懒得动换,不想起身。按夫人的意思,太爷点卯刚刚退堂,又正在过瘾的当口,不去也就罢了;反正有前任留下来的规矩,临时找个属官或幕僚去代上一代,也是可以的。不过,金太爷昨儿晚上用了小半夜工夫,涂涂抹抹,勾勾划划,把前年禳旱魃的那篇祭文改写成一篇除旱魃的檄文,清早起来重看一遍,自己觉得十分满意,特意关照夫人净手焚香之后用黄标纸恭楷誊清,准备午时三刻当众焚表除魃,为民祈福。如今既然有求雨的乡民到来,何不借此机会张扬一番呢?主意拿定,一面吩咐衣帽伺候,一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吞吐起来,打算提前过足了烟瘾,好去大出风头。

糟的是,烟瘾儿刚过了一半儿,春雷般的吼声就通过窗户送到他耳鼓里来了。急忙睁眼一看,春梅还在做泡,腊梅却已经捧定衣帽,恭请老爷更衣了。怎么办呢?按照老规矩,太爷有太爷的身份,一请二请不作数,三请能到场,就算是天大的面子了。不管它,吩咐春梅赶紧剔去烟灰,用最快的手法赶装一泡!

衙门口,筚篥呜呜,锣声嘡嘡,千百条嗓子敦促太爷快快出来接雨跪香。鼓擂三通,号音九转,还不见太爷露面,谢三儿等得不耐烦,乱点子堂锣敲起了急急风,千百条嗓子也从齐声敦请变成了此起彼伏的责问和怒吼:

“朝廷的命官还管不管百姓的死活了?”

“今年的钱粮还想要不想要了?”

“再不出来冲进衙门去砸他的大堂!”

“从被窝儿里把那姓金的瘟官给揪出来!”

被激怒了的人群向前步步进逼,已经压到了大门口。十几名慌了手脚的衙役,一面横着水火棍死命抵住,一面穿梭似的在大门与内衙之间来回奔跑,催促太爷快快上阵,如若不然,这十几个人再也无法抵挡,只好退到仪门,闭门坚守了。

真是请酒不喝喝罚酒,就在这推推搡搡难阻难挡的关头,金太爷慢条斯理儿地迈着方步在衙门口出现了。

今天焚烧旱魃,金太爷颇费了一番脑子,琢磨出一套祭天、焚表、点火等等之类的程序和仪式来。为了壮大声势,也为了万一有不法之徒胆敢趁机作乱好挥刀弹压,除了着人去请典史和两名哨官参与盛典之外,还计划把五十名衙役和五十名新近招来的小队子统统列队上场。如今盛典提前,金太爷一面抽着鸦片烟,一面就下令民壮列队,同时差人火速去请典史、哨官。

场子上三通鼓罢,民壮也早已持刀列队完毕,两位哨官这才各带二十名兵丁从后门绕道而来。典史袁正纲则推说病症加重,行动不得,着原差带话回来了。金太爷见一切安排停当,这才穿上专为接雨跪香而设的衣帽,带领从人,从容不迫地走出衙门口来。

十几名守卫大门的衙役见太爷带着人马来到了,急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把向前挤的人群向后推了十几步,闪出台阶前面不大的一块空地来。这时候,手执腰刀盾牌的民壮衙役们一对对鱼贯而出,分左右两排肃立在木栅栏前面,才见金太爷一手提着长衫的下摆,用略快的步子平稳地飘了出来,后面跟着的两名哨官、两个捧着绣垫儿的小厮、四十名衣甲整齐各带兵刃的绿营兵,都做一堆儿站在台阶儿上。

金太爷今天身穿白纺绸的长衫、素白的纨裤,脚下穿一双玄色直贡呢的千层底家做布鞋。头上戴的帽子,却十分特别:那是用几百根大麦秆儿的尖稍做的,先把尖头一端成一把儿扎紧,然后一根根分开;又把粗的一头用丝线钉牢在一个小竹圈儿上;做完以后,上尖下圆,形如酱篷,顶上撒一把红缨儿,远看倒跟红缨儿凉帽差不了多少。按照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习惯,作法求雨,不论是场内场外,甚至是过路的行人,一律不准戴帽,统统都得光着脑袋在大毒太阳地儿里晒着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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