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1 / 1)

一个劲儿地催那七名团勇上前。吆喝了半天,没见有人迈步,正在进退两难不知所措间,只听见吴石宕人群中咳嗽一声,闪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来,拄着一根通红油亮的老竹拐杖,用他那苍老但却响亮的嗓音颤巍巍地说:

“我说林国梁,你这个当保正的,有点儿蝗虫吃过了界,管得也太宽点儿了吧?你自己说说,今天你管的这三件事儿,哪一件算是你保正份儿内的?我们租林家的石宕,双方有合同为据,不是谁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收走退宕的。合同上既不是你的中你的保,跟你林国梁更是八竿子扎不着,有事儿我们自己会商量,不用你来传什么话。官司上的事情,谁输谁赢,赔钱偿命,往近里说,有县里的头役送那盖过朱红大印的实判来;往远里说,县里判得不公,我们还要层层上告,连一判二判都作不得数,就凭你空口这么说几句白话,指望我们就会乖乖儿地听你的摆布哇?这不是屎壳螂爬秤盘不知道自己有多大份量吗?连官司都还没打完呢,谁又能给你具什么甘结?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儿吗?今天的工夫,算是白白叫你给耽误了这小半天,看在你当地方的平时常替我们跑腿儿的份儿上,我们自认倒楣算了。立新,领上你的人进宕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指了指周昌,又说:“这位看样子是个大饭桶,留着他,咱们也管不起饭,还是叫他跟保正回林炳家去填草料吧!下剩的老小,各回各家,林保正有我来送他出村……”

大伙儿听吴绍林这样吩咐下来,一松手,先把周昌给放了,把刀也还给了他;立新一声招呼,把石匠们带出了村去,下剩的老小妇孺,发一声喊,呼啦一下子全都跑回各自的家里去了。村口只剩下一个吴绍林,在朝阳的沐浴下神态自若地拈着他那霜雪一般的飘然长须,等人全都走完以后,这才不慌不忙地说:

“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林保正也该请回啦!”

林国梁眼看着吴绍林把人全都遣散了,八名团勇更没一个有那胆量把人拦回来,直气得两眼发直双手发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绍林最后的那句话,倒给了他一个台阶儿,只见他勃然变色,手指着吴绍林就骂开了:

“好,好!你们胆大包天,我的话不听,连太爷的面谕都敢违拗,也太不自量了。你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准有你们哭鼻子叫皇天的日子!”说着,向团勇们招了招手:“走!都回去!这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见了棺村才知道哭也晚啦!”说完,一扭身子,带上八名团勇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连三天,吴石宕平静得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时候,正月过去,转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季节就要开始,工匠们不能不紧一紧手里的活儿,停了石宕里的工,忙着去耕田播种。

这平静的三天中,立新的心中却很不平静。他知道,这种平静是极不寻常的。林国梁灰溜溜地被一声,就连近在左邻的三叔那里也来不及去打个招呼,就眼那团丁出村儿去了。

到了林家,大门上早都说好了的,并不拦阻。那团丁把立德带到了林炳的起坐间,也就是账房间里。原先林国栋的那张紫竹烟榻挪走了,换了一张竹躺椅,铺着厚厚的被子。林炳裹着一条大红氆氇毡,头上缠着几层黑纱,在躺椅上侧身歪着,两腿伸得笔直,架在一张方凳子上,由蹲在旁边的凤妹替他轻轻地捶着后腰。那团丁走进门去,打了一个千儿说:

“回总爷,那个吴立德来了,现在门外。”

林炳鼻子里哼了一声,往门外瞥了一眼,傲然下令:

“叫他进来!”

那团丁“喳”了一声,返身出来,向立德招招手,叫他自己进去,就转身走了。

立德心里突突乱跳,放轻了脚步,迈过了门槛儿,走进屋里,在躺椅前面呆呆地站住。林炳半闭着眼睛,假装不知道,头也不抬,依旧四平八稳地躺着,像是睡着了的样子。立德屏息着呼吸,在躺椅前面站了足有一袋烟工夫,几次鼓了鼓勇气,想开口说话,一看林炳那份儿架势,到底还是没那胆量;他只是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心里却更加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凤妹见这个半老的乡下人如此拘谨胆小,一面继续不停地替林炳捶着大腿,一面抿着嘴偷偷地乐了,还直向立德努嘴使眼色,意思告诉他林炳并没有睡着,叫他有话快说。立德又局促不安地犹豫了半天,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伸手把头上那顶半旧的毡帽抓了下来,摁在当胸,这才半弯看腰,呐呐地叫了一声:

“林团总!”

尽管立德的声音很轻,但在这阒静的房间里,林炳既没睡着,耳朵又不聋,怎么会听不见?不过为了摆架子拿大,故意装腔作势吓唬人罢了。凤妹看惯了林炳在瑞春面前的那种轻薄相,看不惯这种架势,就代立德回了一声:

“大爷,你找的那个吴石宕人来了!”

林炳微微张开了眼睛,似乎不胜困倦的样子,依旧是头也不抬一抬,只是懒洋洋地说:

“吴立德,你的架子还真不小哇!我一早就打发人去请你,怎么挨到这时候才来呀?”

林炳倒打一耙,立德更加惶恐不安了,嗫嚅地说:

“团总,我没敢耽搁呀!一听说总爷传呼,我马上就赶来了。只是我这只倒楣的脚,有点儿不听使唤,唉,没办法,我这是用一只脚跳着走来的呀!有劳团总久等了,您多担待吧!”

林炳扭动一下身躯,抬起头来。善于体察人意的凤妹,连忙拿一个小引枕来垫在他的脑袋下面。林炳又微微地咳嗽了一声,凤妹连忙提起煨在炭火盆里的一把铜壶,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的嘴边。林炳就凤妹手里小口小口地呷了几口茶,一摇头,茶杯挪开了,这才半坐半躺地靠在躺椅上,斜着眼睛阴阳怪气地问:“吴立德,你的架子还真不小哇!我一早就打发人去请你,怎么挨到这时候才来呀?”

“吴立德,尽管咱们素常没什么来往,不过近村紧邻的,我知道你一向安份守己,从来不招惹闲是闲非。这一回,吴立本勾结股匪在城里劫牢越狱,杀人作案,你怎么也舍得叫你那独根苗儿去冒这么大的风险,担这么大的是非呢?”

立德见林炳直插本题,一下子就问到本顺的事儿上来,不由得心里通通地跳个不住。听那口气,似乎本顺在城里的事儿他全都知道了。不过在没有探明实底儿之前,出于护犊的本能,他不能不否认:

“总爷弄错了吧?我家本顺,是我二哥带去打杂做饭跑个腿儿看个门儿什么的,跟官司上的事情可没一丝儿瓜葛。您也不是不知道,就为怕他招惹是非,我没让他练过一天拳脚,哪样武艺他也不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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