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1 / 1)

公事繁忙,哪里走走?”

林国梁见立新故意装糊涂,仗着背后有人,大模大样地一手叉腰,一手用他那支长烟杆儿指着立新,连个笑脸儿也不给,冷冰冰地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当保正的,村子里大事儿小事儿堆成堆儿,没那闲工夫带人出来瞎溜达。今天我们哪儿也不去,专就为找你们吴石宕人来的。你且说,现如今你们村子里谁是管事儿的吧?”

立新见他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也就把嘴角上那半丝儿笑意刷地收起,用同样的口吻回答说:

“不知保正大人百忙中驾临小村,没叫合村老小摆下香案道旁跪接,太不成敬意了。保正大人进了一趟城回来,价码儿涨了,性命也值钱了,出门不坐八抬大轿,保镖的倒是真没少带呀!要问如今小村里管事儿的是哪个么?这叫做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自从我立志大哥下落不明,立本二哥奉陪林团总打官司以来,村里宕里,大小事务,就统由我老三掌管。保正大人是要打块坟碑,还是要打具棺材?您老就请吩咐好了。是保正大人的活儿,我们格外克己,打坟碑外带一块小坟碑,打棺材外赠一具小棺材,不另加价,还不行么?”

一番连损带挖苦的刺儿话,说得林国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好像《三郎活吊》里的张文远1,怒火升起,再也按捺不住,几乎是咆哮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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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郎活吊》里的张文远──《三郎活吊》,即鬼戏《活捉张三郎》,演《水浒》中阎婆惜被宋江杀死之后,变作厉鬼,活捉张文远到阴司去对质的故事。剧中张文远由丑角扮演,被厉鬼活捉之前,受到三把鬼火的焚烧,脸谱由白变青,由青变红。

“放你娘的屁!你大爷今天是为公事奉命而来,既然你吴三儿当上了管事儿的,好哇!你马上给我把全村老小不分男女都聚集到村前来,我这里有要紧公事面谕!”

看着林国梁给气得蹦起来了,立新不单不生气,反而更加心平气和地放缓了声调说:

“当着那么多的人放臭屁,实在有失体统,保正大人还是检点检点,稍许收敛一些的好吧?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谁家里没个长幼之别,内外之分?就是保正大人府上,怕也不是尊夫人掌令,一切全听你娘们儿调遣的吧?我们吴石宕人,男人不管内务,女人不问外务,大人说话,孩子只有听着的份儿。眼下小村里除出门在外的不算,每一户都有主事的大人在这里,有什么上谕,就请在这里宣读吧!”

林村和吴石宕,相距不过三里之遥,两个村子里的人,虽不是早晚见面,也是三天两头会碰上遇到的,谁家里有几口人,彼此心里也都清楚。尤其是林国梁,身为地保,兼管吴石宕的赋役丁税,对吴石宕的人丁户口,更是了如指掌。看看立新背后,二十来个人中,小伙子和半大的孩子倒占了多一半儿,够得上当家人资格的,只不过五六个人,就没好气地说:

“你拿我当是刚从京里省里来的外乡人哪?我林国梁在这山窝儿里土生土长五十多年,天上星星有多少不知道,你们吴石宕有几个脑袋几张嘴巴,我不用翻丁口册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你们村里,一共十四户人家,如今在这里的人,连你在内也不过才六七户,还有七八户人没到齐。你既是吴石宕管事儿的,少在这里废话,快去把人都给我叫到这里来,我好给你们报喜唱喜歌。”

立新嘿嘿一笑,回头对身后的石匠们说:

“这真叫‘荒年出饿鬼,乱世古怪多’呀!长这么大,只听说过喜鹊会报喜,还没听说过老鸹也会唱喜歌的。”回过头来,又冲着林国梁:“保正是贵人多忘事呢,还是故意装糊涂哇,还有十几户人,进城跟林团总打官司去了,不是前两三天你亲口说的,全叫太爷给押起来了吗?你叫我上哪儿给你找人去?”

吴石宕的小伙子们,遇上这种场面,一向不肯后退示弱。对面前这个狗仗人势飞扬跋扈的林保正,没有立新的令,虽不敢上手教训他一顿,说几句带刺儿的话损他一顿,还都是不怵头的。小强子先开头:

“报什么喜呀!这叫做‘夜猫子进宅,不偷鸡不来’!”

大武子马上帮腔:

“贼偷鸡不着蚀把米,夜猫子偷鸡不着呀!叫他把皮留下!”

一阵挪揄哄笑,把林国梁的心头怒火煽得更旺了,跺了跺脚,唾沫星儿四溅地大声吼叫起来:

“不行,今天的公事关系重大,非比一般,家家户户都得来人,少一户也不行。吴立志、吴立本不在家,就叫他们的女人来!”

“请林保正息怒,”林国梁越是暴跳如雷,立新越是心平气和,存心气他:“我大嫂、二嫂,都进城给儿子送牢饭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要是真有要紧的事儿,是不是宽我两天的限,让我进城去把她们找回来?”

林国梁一听这两家要紧的都走了,有些不大相信,眨巴眨巴眼睛,歪着脑袋问:

“她们真的不在家?”

“你多咱听到过我们吴石宕人说瞎话?要是不信,你自己瞧瞧去呀!”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都三天啦!吴石宕那么多人结伴进城去探监送牢饭,你当保正的难道就一点儿都不知道?”

“什么什么?除了立志、立本两家,别家也有进城去的吗?”

“凡是有男人、有儿子扣在城里的,全都去啦!”

“一共多少家?多少人?”

“不知道林保正要来查问,我没那闲工夫一家一家去清点。约摸数儿,总有七八家二十几个人吧?”

“她们怎么知道自己的男人、儿子扣在城里的?”

“嗨,说你贵人多忘事儿嘛,你还真够可以的。自己拉的屎不能撮回去,自个儿说的话,总也不该说出口来回头就忘了吧?‘吴石宕人进城去打官司,叫太爷全给押起来了’的话,不正是你自己从城里回来亲口给大伙儿说的吗?俗话说:猫下的猫疼,狗养的狗爱,猫狗还都知道骨肉之亲呢,一听你说的那话,我们村里有亲人在城里的,能不急吗?烙点儿干粮,第二天一早就全进了城啦!”

听立新这一说,林国梁窝了一个大窝脖儿,又急,又恼,又气,嘴里还说不出苦来,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发作,冲身后那八名团丁一招手,说了声:“走!跟我进村去!不论男女老少,是人就给我轰出来!”登登登地就带头走进村里去了。

立新也不拦他,让他一家挨一家地去找人,把老人孩子和妇女们轰到村口空地上来。林国梁走遍了全村每一户人家,果然如立新所说,不单立志、立本两家锁着房门,村里十四户人家,倒有多一半儿门上由铁将军把守着。老婆孩子在家里的,扰共不过七八户人家。那八名团勇,如狼似虎的,倒是真听话,每走进一户,就把屋里所有的人全轰出村口去。最后走进立德家里,林国梁见他用一张小板凳儿架着左脚,独自一个坐在门口打草鞋,就问他说:

“你今天怎么不进宕去呀?”

立德指了指自己的左脚说:

“不留神砸了一锤子,把大脚趾头给砸扁了,动不了窝儿啦!”

“你没进城去看你儿子么?”

“我砸伤了脚,就是想去,也走不了啦!不过他也快回来了,用不着去接他了。”

“你怎么知道他快要回来了呢?”

立德警觉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转圜:

“是我托人带信儿去叫他回来的。大伙儿都说:我儿子又不是进城去过堂的,就是官司打输了,要坐牢监,也轮不到他头上。想必是每天要送牢饭,脱不开身。如今各家都有人进城去了,我儿子不就可以替回来了么?”

“他们哪天走的?”

“大前天一早儿走的。”

“大大前天晚上你到我家来,怎么没有说起这件事儿呢?”

“那会儿我正为决不定进城还是不进城,才去找你讨个实信儿嘛。你又说不准是怎么回子事儿,大伙儿又说官司上的事儿跟我儿子不相干,劝我不用去。我心里一迟疑,第二天就伤了脚,如今是想去也去不了啦!”

尽管立德爱子心切,跟大伙儿的心思想不到一个点儿上去,可是在外人面前,无条件地维护吴石宕人的利益,那是用不着多说的。

林国梁想起了林炳转达的金太爷的面谕,要分化瓦解,从吴石宕人里面寻找可作内线的人,不由得琢磨起眼前这个吴立德来。这个人,年纪还不到五十岁,可是生活的鞭子,已经在他额头上刻出了好几道深深的皱纹,看起来比他的哥哥立新还要年老了。这个人,除了特别疼爱儿子之外,跟其他吴石宕人的脾气秉性也颇不相同。看起来,这个人比较软弱,私心也较重,正可以利用他的爱子之心,把他俘虏过来,控制起来,成为安在吴石宕的坐探,吃他自家的饭,却为林家办事。这样一想,地头蛇嘿嘿一笑,装出一副十分亲近十分关切的神态说:

“你这个人哪,怎么我说话你总是不肯相信?咱们老哥儿俩相交四十多年了,我骗过你一回没有?我不给你说得很清楚吗?我跟林焕、来旺儿三个是金太爷判完案子的当天上午就离开县城回村来的,有些事情,还不大清楚。我只是想:这件官司,不是欠租不交,也不是欠债不还,这是一件杀人越货的抢匪重案哪!只要定下吴本良抢匪的罪来,一路进城打官司的人,不论过堂不过堂,就算不是同伙儿作案,这‘通匪’的罪名,难道能洗刷得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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