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1 / 1)

该整治的,不正是自己吗?这样一想,不禁“噗哧”一声又笑了起来。那牢头见典史老爷自个儿乐了,知道他怒气已经快要消去,自己的事儿大有抹抹稀泥就过去的希望,赶紧顺着袁正纲的话茬儿说:

“是,是,三爷说的极是!是应该先从小的身上整治整治,也好给孩子们做个榜样!”说着,就左右开弓地一连在自己脸上打了十来个耳刮子,个个都是实打实的,清脆响亮,噼啪有声。一面打,一面还跺着脚问自己:“打你个不长心肝的东西!下次还贪酒误事不了?还不听三爷的教训不了?”

大麻子牢头儿的这一场精采表演,把个绷着脸的典史老爷也逗乐了。回头看看本良,已经缓过了气儿来,正半靠在墙上就雷一鸣手里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咕嘟咕嘟地喝水,不时地发出连续的咳嗽声。雷一鸣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替他捶着背,一面小声儿地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袁正纲回过头来,指着本良发话说:

“我跟这个吴本良非亲非故,也不管他有多大罪过该死还是该活,今天发到你牢里来了,你就给我好好儿看住,跑不了他就得。一天三餐,自有他家里人送来,不用你伺候,也不许你借故阻拦。从今以后,不许你随便碰他一下,隔长不短儿地我三两天就得下来一趟查看查看,要见他身上掉了一层油皮,唯你是问!听明白了没有?起来吧!”

那牢头儿好容易听到了这一句皇恩大赦般的从轻发落,紧忙爬了起来,诺诺连声地说:

“谢三爷思典!有三爷您这一句话,小的敢不拿他当亲爹亲祖宗供起来哩!您就是借我一点儿胆子,我也不敢再捅他一手指头啦!”

雷一鸣见袁正纲把事情发落清楚了,这才走过来,小声儿地说:

“多亏三爷亲自出马走这一遭儿,总算把人找到了。过去的事情,也甭提起啦!只要他往后多照应点儿,就全有了。谁跟谁也不是三辈儿的仇人、八辈子的冤家,往后保不齐都有个谁用着谁的时候。这样吧,我的这位兄弟,刚才吃了一顿‘穿鼻面’,身子虚弱得很,东西是吃不下去的了,想早点儿歇着倒是真的。能不能请管事的二爷多担待一下,给通融一间铺草干松点儿的牢房?回头我马上就把被子褥子给送过来。”

这一回,董德茂明明听见雷一鸣称他为二爷,却不但不生气,反而五官挪位地谄笑着迎了上来说:

“好办,好办,这里有的是干净房间,被褥也都是刚从女监里拆洗干净了送回来的,要是不嫌腌臜,就现成的将就用吧!”

吴石宕人出门来打官司,打的是住店的谱儿,被子带得并不多,听说有现成的干净被子,求之不得。那牢头儿着一个小禁子去拣那没人盖过的新点儿的被褥抱一套来,自己拿上钥匙,准备去开一间专为阔犯人准备的单身牢房。

本良挣扎着站了起来,过来要给典史老爷磕头道谢,却叫袁正纲一把拉住了。一行四个人正待开门出去,却见一个小禁子飞也似地抢了进来,手里拿着硃批的牌票,向袁正纲打了个千儿回话说:

“启禀三爷,太爷发了牌票下来,立取凶犯吴本良过堂问话,请三爷的示下!”

四个人见了这突如其来的牌票,全都吃了一惊。袁正纲身为典史,当的正是太爷的副手,但是县丞是个八品官,主簿是个九品官,大小还有个品级,自己当的是典史,是个不入流的佐杂,在五品京官谪贬下来的金太爷面前,根本就没有他说话的地位,因此采取的是回避政策,平日总是托病在家,很少去衙里画卯应差。不过却也不止一次地听幕僚们说起金太爷的古怪脾气之一,就是好在更深人静的半夜里夜审。据说太爷晚饭之后抽足了鸦片烟,精气神儿特别好,脑子也特别灵,多么刁顽的匪徒凶犯,每每一审俱服云云。当然,这里面的文章,僚属们人人清楚,只是不便于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因此,袁正纲担心本良此去凶多吉少,要吃的苦头,又不是刚才尝过的“穿鼻面”所能比拟的了。不过,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既然当一个挂名的副职,吃粮不当差,也就管不了那许多,只是黯然无言,微微点头而已。

雷一鸣和吴本良别的倒是不怕,复审反正是早晚要审的,只是不早不晚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又冷又饿,又困又乏之外,外加刚受了一场非刑,身子还未复原,要是来一个通宵夜审,即便不用刑,又如何抗辩。听那话音儿,似乎是几个人正在斗叶子,却又是金太爷输了,耍赖不认账的意思。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告一段落。接着收牌声,数钱声,逗乐声,笑骂声,莺莺燕燕,嘻嘻哈哈,嚷成了一片,逐渐远去了。

静默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乱声又起:扫地,擦桌子,搬椅子,夹杂着几句低沉含糊的问答。听那动静,大概是正在归置收拾,要变厅堂为公堂、赌场为刑场、公审为私审的意思。果然不错,乱劲儿刚刚过去,就听见一递一声由远而近地喊开了:

“升堂!”

“升──堂!”

“升──堂──!”

这鬼哭狼嚎的叫喊声,在宁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随着“升堂”的长长尾音儿,小黑屋子的门儿开了,进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架起本良来就往外拖。本良在黑暗里坐的工夫大了,猛一被拽出来,眼前又是灯烛辉煌,光亮一片,加上身体虚弱,不由得两眼一黑,金星乱迸,好像腾云驾雾一般,脚不点地地由着人拖到了厅堂上强摁着跪了下来。又过了一阵子。两只眼睛这才渐渐地看清了面前的情景。

临时由厅堂改成的公堂,正中央并着两张朱漆方桌,正北面南放一把太师椅,坐着的当然是金太爷;西边面东是一个圆鼓墩儿,坐着的却是姽婳夫人金太太。两个人面前全都放着盖碗茶和纸笔砚,不过太爷面前放的是硃笔,金太太面前放的则是墨笔。看起来,今天晚上这一堂夜审,掌印夫人要兼充刑房书吏:“鬼话夫人”要变成“鬼画夫人”了。两个站班的,虽不是彪形大汉,也都是二十多岁的精壮小伙子。押进本良来当堂跪倒以后,就一边一个在本良的两边叉手一站。用不着说,能在太爷夜审的时候站班掌刑,当然是心腹亲信无疑的了。金太太不知道是已经卸了妆呢,还是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一脑袋乌黑蓬松的青丝,随便地挽了一个抓抓髻,一样钗环珠花也不插。亏她已经是三十来岁的大娘们儿了,还学姑娘家打扮。通向内室去的侧门门帘儿后面,影影绰绰地好像还有一个女人,不知道是监审呢,还是因为从来没见过太爷坐堂而特意来听隔壁戏的。

缙云县的内衙,早在同治元年一把火烧光了,眼前的朱漆厅堂,是前任知县钱国珍在同治八年间按照京中款式重建的,因此,倒是有糊着高丽纸的雕花隔扇跟天井隔开,屋内并不太冷。就在隔扇门的两边儿,一边儿放一个刚生旺的炭火盆儿,通红的炭火,像长虫吐信子似的呼呼地窜看淡蓝色的火舌,熏得屋子里像季春三月桃花开似的热烘烘,暖洋洋。

本良自打在外监听说太爷夤夜提审,只当是依旧在大堂上问案,没有想到一带带到了内衙,就猜这里面另有文章了。等到一进厅堂,看这四个人的公堂,就知道这个公堂虽然设在衙门里,坐堂的也确是县太爷无疑,但实际上却是背着合衙上下私立的公堂。俗话说:好事儿不背人,背人没好事儿。金太爷早衙草草退堂,这时候又来不及似地夤夜提审,连明天早上都等不及了,这不是明摆着心中有鬼,怕见人面么?瞧这个阵势,堂上尽管只有四个人,但是来势不善,看那个劲头,不从犯人嘴里得到点儿什么,那是轻易不会罢休的。

面对着这一班鱼肉乡民的贪官酷吏,自己应该怎么办呢?看起来,金太爷是非要逼自己招认抢劫杀人不可的了。招认,死在刑场上;不招认,也许就会死在刑具上。好死歹死,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哪里还有一线生路呢?既然如此,与其招认为贼死在刑场上,倒不如咬定牙关豁出一条命去接茬儿揭他的贪赃枉法,揭他那见不得人的阴私,也叫他知道知道缙云人并不全都是那么好啃的软骨头。主意打定了,上得堂来,尽管又倦又乏,反倒提起了精神,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睁大了眼睛死瞪着这个狗赃官。

金太爷见本良上堂来以后,尽管是叫人强摁着跪倒了,但是昂头挺胸,依旧是上午那副倔犟的姿态,不觉勃然大怒,伸手就想去抓惊堂木,等到抓了个空,方才想到这里是内衙,签筒、惊堂木之类,都没有摆出来。就在这一举手之间,金太爷突然念头一转,不但没有拍案大怒,反而顺势用抓惊堂木的手向本良轻轻一点,假慈悲地说:

“吴本良,今天早衙,你吵闹公堂,本该当即打你四十大板,先枷号你三天,再来问你的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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