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1 / 1)

本良见大伙儿都不答话,正要点名,大伙儿都不约而同地一齐开口了:

“你进城去,我们也都进城去!”

大虎无可奈何地看看立本,立本也快断不下,只得说:

“雷一鸣那边,先不忙给他送信儿;咱们这边,也就商量到这儿再说。到底怎么办最妥善,大家再琢磨琢磨吧!”

二虎还想说什么,立本向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可不是么,要讲道理,谁都有一肚子话可说,谁都不愿意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去受难遭劫,可是也没有一个有血性的男儿肯在大敌当前的关键时刻临阵退缩当一名可耻的逃兵的。

两者的利害关系都已经充分估计到了,可就是举棋难定,不知道何去何从。在这样的时候,吴石宕人是多么需要一位有魄力、有远见、有胆有略、英明果断的带头人哪!

同治十三年的正月,对吴石宕人来说,确乎是一个不比寻常的正月。头上是黑鸦鸦低沉的乌云,脚下是白皑皑深厚的积雪,心里揣的,却又是一团烈火,一腔仇恨。往年的正月,全村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是喜气洋洋,笑逐颜开的。吴石宕人严守祖训,不论大人孩子,一概不许赌钱。大正月里,除了人来客往,拜年看戏之外,剩下的闲工夫,大人们不是扎制各种精致的花灯,就是搬出各种乐器来吹吹打打;孩子们则日夜排练采茶戏,除了在本村演出之外,还要到附近的大小村镇去巡回演出,为吴石宕挣回一个能歌善舞的好名声来。──劳累一年,大正月里歇几天工,谁不愿意多找一些乐趣?可是今年的正月,每个吴石宕人的心里都窝着一股子邪火,连刚懂事的孩子心里都是愤愤的,一提起林炳,气儿就不打一处来,谁还有那样的闲清逸致去寻欢作乐?

自从大虎进城探听消息回来,吴石宕人凑在一起,议论的就是这件事儿。可能人们对于“逃”、“躲”、“走”、“避”这些字眼儿有一种本能的反感,都不愿意当逃兵的缘故吧,大多数人们的意见逐渐地跟本良的主意靠拢了。他们不单同意去打官司,而且走得比本良更远,连让二虎上山的主意也取消了。看起来,这帮愣头青们大概把打官司看成跟打群架一样,似乎是人越多越好。照他们想来,一大群人嗡上堂去,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林炳和县太爷全都无言以对,官司不就打赢了吗?在吴石宕,人人都知道二虎的脑袋瓜子灵,嘴巴舌头巧,难怪大伙儿都吵吵着要他上堂去参加舌战了。

下下停停的雪,化去的少,积下的多。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又一连下了三天雪。从壶镇到县城的大路,各村之间歼陌交通的小路,几乎全封住了。几百年来享有盛名的壶镇花灯,包括高台、台阁、转车和大小板龙、布龙、曲龙以及拉线的狮子滚绣球、系在腰上的驴灯马灯、看起来像是坐在车上实则是用两只脚在走的“老汉推车”、一个人要演两个人戏的“瞎子背疯”、带着面具扮演的“十八狐狸”、各村各店的采茶小戏、各式各样的杂耍,原本都要在元宵佳节的三天三夜中大显身手的。可是这场百年罕见的连绵大雪,把大路小路都封死了,头上还扯絮似的飘着雪团儿,谁还有那闲情逸致跑到壶镇来看花灯?元宵节中,壶镇街里虽然早就清扫了积雪,入夜之后,也有本街的几条龙冒雪出来应了应景儿,但是由于看客太少,耍龙灯的人也打不起精神来,只是胡乱地耍了一阵子,从上街头走到大桥头,就纷纷落灯了。老人们都说:打记事那会儿起始,还没见过这么冷清的元宵节呢!

幸喜过了正月十六以后,风停了,雪住了,云散了,天青了,懒洋洋的太阳,居然又有气无力地爬上山来,用它那半冷不热的阳光照射着雪地。积雪开始溶化了,天气却骤然间冷了下来。一根根挂在房檐前面的冰锥子,每根足有一尺多长,说明了白天黑夜的温差变化有多么大。地上的积雪,白天化多少,黑夜里冻多少。路面冻得硬梆梆的,跟镜面相似,更加滑溜难走了。

看看到了正月二十一,历书上写着,这一天是个黄道吉日,估计正是县衙门开印理事的日子。一早起来,吴石宕凡是“榜上有名”的人家,都在做进城的准备:男人们打点盘缠,安排家务,又替二虎准备下一副绳杠、一只细蔑大团栳1;女人们烙饼、蒸糕、裹粽子,取出浆洗干净的蓝土布长衫来,单等牌票来到,好进城见官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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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团栳──当地的一种碟形竹器,大的直径可达三四尺,用来晾晒食物,也可以用来抬病人。

一连出了五天太阳,尽管是半死不活的,却也多少有些热量;那积雪化化冻冻,竟也融去了一些。只是路上被行人踏瓷实了的地方,不单不化,反而冻得更坚硬了。极目远眺,路上绝少行人,只有觅食的鸟雀啾啾叫着,拍打着无力的翅膀,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从这家檐下飞到那家檐下,扑簌簌震下几团雪块儿来。也有人在心里嘀咕:这样的鬼天气,路又那么难走,县大爷不见得会来提人吧,

吃过了晚饭,天已经黑了下来。按照农村的习惯,再抽几袋烟,或是聊几句闲天,就该上床去睡觉了。没有特殊重要的事情,是不许熬油费灯草的。不过自打大虎从城里回来以后,本良和二虎养伤的那间厢房就成了村里小伙子们聚会的地方。每天一吃过晚饭,人们就会聚集到这里来,喧嚷着,议论着,毫无顾忌地倾谈各人的想法和主见,经常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本良娘闻声赶来连轰带撵方才散去。今天既然是大家都做好了进城的准备,偏偏这早晚了还不见有公差进门儿来,小伙子们能不议论议论就上床去睡觉吗?

一屋子十来个人正在谈论着今天县里是否开印理事,会不会延期提审,忽然一盏写着大红“林”字的金丝灯笼从大门外面晃了进来。借着灯光,可以看见灯笼的两边各有一条黑影儿。随着黑影儿飘进门来的,是一条嘶哑的嗓音:

“立本师在家吗?”

吴石宕人跟林国梁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半天了。由于地方小,人丁也不多,自打永康老石匠在此一椽一瓦安家以来,五十多年间,户口钱粮,人丁地税,都是依附于林村,由林村的保正兼管代收的。林国梁接任保正以后,赶上禁烟失败,两次鸦片战争换来的割地赔款,都变成了沉重的赋税徭役,转嫁到老百姓的头上。太平军几次到浙江,有两次还到了缙云地面,各村各镇有钱的人家出面办团练,也得由保正向老百姓派丁派款,于是乎林国梁到吴石宕来的次数就日见其频繁起来。吴石宕人对于林国梁那条嘶哑的嗓子、那支不离手的长烟杆儿、那双迎风流泪的红眼睛、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也就日见熟悉起来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一听见这条破嗓子,还猜不着到来的是什么人,发生的将是什么事儿吗?

立本也没有睡觉,心中有事儿,正坐在屋子里一锅接一锅地抽闷烟。听得有人叫,早已经听出来人是谁了,急忙起身接出屋来。却见林保正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黑影里只见五大三粗的身材,胖呼呼的身子,穿得臃肿浑圆,也看不清眉眼嘴脸,估摸着是个差役,于是不敢怠慢,赶紧往屋子里让,一边又高声叫月娥烧茶。二人进了屋,还没有落座,林国梁就引见说:

“来的这位,是县衙门里的快班刘五爷,上次验尸,随金太爷到过林村的。今天领了太爷的牌票,专程下乡来提人候审。”

立本在灯光下打量这位公差,只见他满面红光,嘴角油腻腻的,用不着说,分明已经在林府用饱了酒饭,过足了烟瘾了。这时候热酒攻心,又一步一滑地在雪地里走了好几里夜路,烦躁起来,解开了外衣的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紧身窄袖密扣白色绲边的黑箭衣来,却把一天的奔波劳累全化作一肚子无明邪火,通通地发到立本头上。只见他大剌剌地站在屋子中央,也不落座,一手从怀里取出牌票,在立本面前晃了一晃,张嘴就是没有好声气地骂开了咧子:

“你们倒好自在!大冷天的在屋子里手炉子一捧,旱烟袋一叼,活神仙似的,倒叫你五爷在雪地里受这一天洋罪!真是前世欠你们的孽债!得啦!这两个月来你们的福也享够了,该活动活动啦!看见没有?县太爷发请帖请你们来了。怎么样?点齐了人头,收拾收拾,跟兄弟走一趟吧!”说着,从腰间解下铁链儿来,“噹啷”一声抖开,装出一副气势汹汹就要动手逮人的架势来。

凡是演戏,有在台前的,有在台后的,有装红脸的,有装白脸的。这会儿,主角上场了,该保正来帮腔了。反正这种戏他是演惯了的,用不着事先串词儿。也用不着演习排练。立本这里还没有答话儿呢,林国梁那边先就接上茬儿了,只见他装出一副比立本更加着急的样子来,在刘五儿跟前代立本连连求情说:

“刘五爷辛苦了一天,也该坐下来消消停停地喝口水,抽口烟,歇口气儿啦!有太爷的牌票在此,不用五爷出马,都包在我身上,该提的人犯见证,包管你一个也少不了。五爷您快坐下歇歇腿儿吧!立本师,还不紧着点儿催催茶水?这位五爷,我们年前就交上朋友了,为人最脸热不过的,讲的是义气,交的是朋友,你还不赶紧向五爷求求情,宽限一夜,明天一早上路?这黑灯瞎火的,天又冷,路又滑,上岭过桥,可怎么走哇?”

立本见他们两个一搭一档演开了双簧,干脆不做声儿,且看他们怎么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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