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1 / 1)

说罢,闭眼张嘴,一连又是几个呵欠。

1 小队子──州县官临时招募的练勇。

林炳正想答话,旁边那位仵作隔着茶几拉了拉他的衣袖,悄声儿说:

“堂翁2远道而来,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疲惫倦怠,哪有精力挑灯夜审?林团总要是体恤为民父母者的苦处,还不赶快收拾出一间洁净的上房来,请太爷先好好将息将息?验尸问案的事情,自有太爷作主,林团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比划着大烟枪模样,伸到嘴边做了个抽烟的架势,冲林炳挤鼓挤鼓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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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堂翁──县佐对知县的称呼。

林炳听这位仵作话中有话,抬头看看金太爷,眼泪鼻涕,一脸的烟容,赶忙站起来说:

“大人一路辛苦,自当歇息歇息,卑职并无催请大人连夜审问的意思。后面早已收拾出一间干净上房,请大人即刻起驾稍事歇息,晚膳随后就送过去。”

金太爷烟瘾上来,別的全顾不上了,站起身来,冲亲随摆摆手吩咐说:

“传话下去,今天晚上好生歇息,不许走远了,明天早上传齐地方人证和一干人犯,卯正准时开审。”

林炳赶紧站起身来,找着了林国梁和老学究,请林国梁招呼三班衙役,让老学究陪着三位长衫先生另房叙话抽烟安歇,自己领着金太爷到第二进上房里来。这里本是林国栋两口子的卧室,临时归置了一下,改为太爷的馆舍。这时候,房里已经掌上了灯,桌上果盒里装着各色干鲜果点,擦得干干净净的银制二马车水烟袋1闪闪发亮,装满了兰花潮烟2,插着一支一尺来长的火纸媒子。烟榻上黑漆描金的烟盘里放着一盏太谷灯3,一杆镶着翡翠烟嘴安着寿州瓷斗4的广竹烟枪,一盒英国飞剪船5运进来的精制阿芙蓉膏6,上横着两支擦得雪亮的钢制烟签7,一只掏烟灰的小挖勺,一块做烟泡的长条小铜板,全部打抹得干干净净。烟盘旁边是茶盘,茶盘旁边又有两个小碟子,盛着一色儿大小的几个黄岩名产金钱蜜橘和五六个秋白梨。金太爷见是这番光景,绷得紧紧的寡妇脸第一次舒开了,露出一丝儿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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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马车水烟袋──老式的水烟袋,下面没有底座,烟管和贮烟筒二者分开。后来加了底座,使之联在一起,以便携带,成为现在的样子,当时称为“二马车水烟袋”,以别于老式水烟袋。

2 兰花潮烟──广东潮州产的皮烟丝, 烟内拌有泽兰子,专供水烟袋用,是烟丝中的上品。

3 太谷灯──山西太谷县产的烟灯,以火力足、光头大、样式好而闻名,是烟灯中的上品。

4 寿州瓷斗──斗,指的是横装在烟枪中下端的陶质或瓷质壶形物,鸦片燕泡就安在壶嘴上。安徽寿州(今寿县)产的瓷烟斗,是烟斗中的上品。

5 飞剪船──英商走私鸦片烟的一种强盗船。

6 阿芙蓉膏──指鸦片烟膏。

7 烟签──挑烟膏做泡的烟具。

林炳不便于在室内久留,叫来旺儿沏上了茶,道过了劳乏,就告辞出来。

这时候,前院两廊上只剩下了一大三小四,给太爷单做的那一提盒儿细菜,是头把厨师的手艺,讲的是色香味俱佳,以质优取胜。五桌粗席是早就做端正了的,只要摆好桌凳,搬将出去就是了。半粗细的一席,不免还要煎煎炒炒,烹烹炸炸,待粗席开出去好久了,才装上提盒儿送了过去,就烦老学究作陪。

太爷的一席,有炖的肥鸡嫩鸭,烧的鱼翅海参,炒的虾仁缮丝,溜的肝尖儿腰花儿,干烧的是鲤鱼,清蒸的是圆鱼,有早就做得了座在砂锅里的,有要现炒现烹搁不得凉不得的。来旺儿悄悄儿地去问了两次太爷的跟班儿,回话都是“正瘾着呢”,又说太爷的晚膳一向很晚,叫厨下不要着急。这样,该炒的该溜的,也就没放下锅。一直等到公差伕役们一个个全部酒足饭饱,打着嗝儿站起来的时候,来旺儿第三次又去探听动静,小跟班的大着胆子上去回了,传下话来:立等开饭。不想吃的时候不着急,想吃了又是火烧眉毛,立刻就要,哪儿有那么现成的?好在一切都已齐备,大师傅端起炒勺来,往炉膛里泼了两勺子油,霎时间炉火熊熊,锅勺噹噹,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几个炒菜盛在盘子里热气腾腾地还冒着泡儿就送上去了。等到小跟班儿的吃完二水撤下残汤剩菜来,还透出一句话来说:太爷吃得十分满意,比平常在衙门里还整整多吃了一小平碗饭哩!

等到林炳自己吃完饭,已经是深夜了。洗过手脸,送走了老学究,又到太爷房中去请过晚安道过安置,这才退了出来。看到大爷脸上果然又添了一分笑意,心里也美滋滋的,自以为接应得体,款待周到,伺候尽心,上上下下都已经灌够了米汤,明天开审,准可以等着瞧吴本良的好看了。想起爹娘的尸身还在后院冰凉地儿里躺着,不管怎么说,也是生身父母,就又到后院儿去转了一圈儿,在灵前上了一炷香,又关照看门的老婆子小心门户,这才离开了后院儿。

林炳正要回前院儿自己房中去安歇,迎面碰见来旺儿带着一个小跟班儿的找了来了,说是太爷又传出话来,要一个干净点儿的大丫头去给太爷做泡烧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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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做泡烧烟──指做烟泡和伺候别人抽烟。抽鸦片之前,要把烟膏从烟盒里用烟签挑出来,在烟板上调弄成枣核儿形中空的烟泡,叫作“做泡”。把做好的烟泡一个个存在盒子里,抽的时候取出一个来,安在烟枪的瓷斗上,放在烟灯上面的小口子上烧,叫做“烧烟”。有钱人抽鸦片,做泡烧烟的差使另由婢仆担任。

这倒真叫林炳为难了。家里的几个丫头,都是粗使的,大手大脚,长得也蠢,要说烧个火挑个水什么的,倒是全都来得;要叫她们面对面地替县太爷做泡烧烟,别说她们谁也不会,就是会这一手活儿,怕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就是有这样大的胆量,这种上不得台盘的柴禾妞儿,也拿不出去呀!想了半天儿,只有瑞春带过来的两个陪嫁丫头倒有几分姿色,勉强还拿得出去,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烧烟,也不知道瑞春肯放不肯放,就打发小跟班儿的先回去,自己到前院儿来问瑞春。

瑞春和两个陪房丫头都在屋里赶着缝孝衣孝帽,三个人凑着一盏油灯,正在飞针走线。好在都是大针脚的活儿,只要把两片布缝在一起开不了绽就行。林炳一进门儿,就笑嘻嘻地问两个丫头谁会烧烟。两个丫头都是机灵鬼儿,明知道林炳不抽鸦片,又看见下午来了一帮公门中人,不用问也知道是找人去给谁烧烟了。一个摇摇头,答说不会;另一个更干脆,说是见也没见过。瑞春也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了,就问林炳是不是找人去给太爷烧烟。林炳也不相瞒,就把刚才小跟班儿的传出来的话又讲了一遍。瑞春一听,登时就火儿了,一噘嘴儿指着林炳半嗔半怒地数落说:

“我还没有死呢,就惦着把我跟前的人送去陪什么腌臜男人烧烟去了。你这不是明明拿我娘家带来的陪房当粉头看待么?你不要脸面了,难道我也跟着你不顾羞耻不成?告诉你,我可还要在人前说话做人哪!别说她们两个都不会烧什么断命烟,就是会烧,要提这话,也得等我咽了这口气儿以后再说!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存心怄我,还是存心咒我?”说着,扔下手里缝着的孝服,打衣襟上抽下一条帕子来,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林炳没想到自己这一问竟会惹出瑞春这么大的火气来,当着两个丫头,又不便于低声下气地陪不是,只得打个哈哈把话岔开去说:

“谁咒你来着?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行与不行,是你的人当然还是你点了头才算数。就这样一件小事儿,也犯不着动肝火抹眼泪呀!”

瑞春想了一想,正色说:

“我爹是不抽烟的,我家的丫头,谁也不会做泡烧烟。你爹可是抽烟的呀,平时都是谁给他做的泡烧的烟,你还找谁去,不就完了吗?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中了举人赚人家叫你一声‘老爷’呢,连这么点儿事儿都分拨不开,往后你还怎么管这个家和壶镇团防局里的事情?”

林炳摇摇头说:

“你过门来半个多月了,什么时候看见我爹抽烟叫小丫头伺候了?他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动手,得闲工夫了,就自己做泡,做出一盒子来放着,什么时候想抽了,也是自己一个人歪在烟榻上消消停停地抽。最多八月里收租忙不过来,让来旺儿帮他做几个泡罢了。”

瑞春听说来旺儿会做泡,笑了起来说:

“既然来旺儿会做泡,你就让他去伺候大老爷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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