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1)

这个不消说得。蛤蟆岭上空地有的是,别说是二分地了,就是占上个一亩八分的,也不打紧。按情理说,刘教师如今还在我家处馆,由我家发送,也是理所应该。不过嘛,眼下灵停在你家里,按照咱们缙云人死尸只出不进的风俗,一动不如一静,也就不必多费这一番手脚了。一切丧葬事宜,只好劳动你们吴家多担当一些。好在刘教师今年的束脩还没有支取,过一会儿咱们当面算清了,你就手带回去,买棺木,做道场,一应的开销,大概也够了。”

吴立志见他一口答应,好像透着挺慷慨的样子,怕他又生变卦,干脆铁板上钉钉子,砸死了算,就开门见山地说:

“一个人的坟地,也用不了太多,有二分地,满够的了。买卖交易,你我也别来虚的。干脆说,你卖我二分地,算多少钱吧!”

林国栋听吴立志说要花钱买地,似乎吃了一惊,傻呆呆地瞪着两只眼晴在琢磨着这句话的份量轻重,等他自以为醒过茬儿来了,这才装出一副十分知己满不在乎的神态说:

“你说到哪里去了?为我们家教师办丧事,怎么能让你家出钱买坟地呢?这不是存心要我的难看,让乡亲们笑话我吗?”

“不,我这是为小娥她义父出殡,和你林家无关。这破土安葬的大事,不比一般。日后祭祀上坟,也不是三年两年的事儿,万一有个什么争执,空口无凭,就不好说了。你我双方议定,请中人写了字据,从今以后,这二分坟地就是我吴家的产业,往后坟头坟边栽树砍树什么的,都由我家办理,万一后代子孙们有什么争执,我们有字据为凭,大家心明眼亮。”

一番话说得林国栋又发了愣,低头无言,心里却在琢磨:这个老头子果然厉害,连坟头上的树木都想到了。斟酌了半天,这才拿定主意说:

“我说要是不立字据呢,这产业还是我的,刘教师只算是客籍外坟,我当然不能收谁的地价;要是你一定要立字据呢,这产业成了你们吴家的,跟我家无关,我就不能不收地价了。这样吧,看在刘教师的份儿上,明天你自己量出二分见方的一块地来,坟地就当荒地卖,算十吊钱得了。”

林国栋是个人精子,田地山林的买卖交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照他的估计,老头子免不了要讨价还价一番,因此存心多要一些。要说是二分荒山地,本也值不了那么多钱,要说是坟地呢,那可就没谱儿了:一块风水宝地,几百吊钱甚至上千两银子也许还买不到;次一点儿的,也许要个三五十吊、百儿八十吊都难说。刘教师要的这块地,只是随心选的,并不图什么风水好坏,不论怎么说,也只能算是荒山地,不能按好坟地要价。吴立志一听这二分山地竟要十吊钱,合五百斤大米,心想这笑面虎果然是嘴甜心苦,就连给他家教师出殡这样的事儿,都忘不了搂钱,这不是乘人之危,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吗?有心想还他价吧,又觉得犯不上。反正钱是刘教师的,刘教师处的是他林家的学馆,这话传出去了,坍台的是他林家,吴家只不过是用死者的钱替死者办事,做到问心无愧而已。这样一想,也就不再为一吊两吊钱跟他磨牙,一口承应下来了。一面让来旺儿去请老塾师来做中人,写字据;一面就要林国栋算清束脩,当面交割银钱。

林国栋从刚才听说刘教师归天到现在,心里面一直在盘算着这笔账,早就已经算得一清二楚了,当时见问,就扳着指头权代算盘,不慌不忙地背出一篇账单来:

“刘教师在我家处馆,当时双方议定每年束脩六十吊,这你是知道的。今天是九月二十六,没得说,当然按九个月算。每月五吊钱,五九四十五,一共是四十五吊。扣坟地钱十吊,还有三十五吊;上次请大先生看病,诊金谢仪,照例出诊纹银四两,按眼下银价每两两千二百五十文计,正好是九吊钱;三服药是六百六十文钱;加上[ 练改足旁] 火的谢仪和炭火三吊零七百文,合计一共十三吊零三百六十文钱。刘教师的事情,我也不会斤斤计较,三百六十文的零头就抹了不算了。三十五吊减去十三吊,还有二十二吊。这个数儿,你记明白了没有?要不要给你开张单子?”

在壶镇左近,林国栋的吝啬小气,刻薄起家,那是远近闻名,老少皆知的。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死要面子。按照他的如意算盘,最好是本钱小小的,获利大大的,名声好好的,众人捧柴多多的,他家火焰高高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了名利双收,他不出“无名之师”,也不多花一个“冤枉钱”。他家的长工短工,从来不用本村本族人。每逢插秧、割稻的大忙季节,林国栋总是亲自到壶镇大桥头人市里去挑那膀大腰圆、身强力壮的外村外地小伙子,先看他扁担镰刀是否油亮,再问他一顿饭能吃多少粮食。根据他多年来雇短工的经验,知道镰刀不闪亮、扁担上没有油汗的主儿,大多数都是平时不怎么干活儿的懶人闲汉,而一顿饭吃不了一斤粮食的主儿,又绝不会有力气。挑好了人,当面讲清楚:工钱比别家每天多二十文,一天一结算,干完活儿当天夜里给钱,再议明天用不用。请回来的短工,跟家里的长工一样,一天三顿大米饭,顿顿有肉,两顿小点心,不是肉粽子,就是糖烧饼。早晨摸黑起床,点灯吃饭,天不亮就要下地,天一亮就干活儿,中午饭和两顿点心都送到地里吃,晚上直到天黑了才挑着担子回家,洗洗脚就吃晚饭,这顿饭除了有酒有肉有鸡蛋之外,林国栋还要笑眯眯地亲自来斟酒布菜,左一个“表兄”,右一个“表弟”,叫得长工短工们受宠若惊,于是忘却了一天的疲劳,第二天下地干活儿,一个个全都拿出一百二十分的劲头来报答林老爷的恩遇──当然,如果第二天干活儿打不起精神来,第三天的活儿,也就不要想再干了。林国栋只不过多花了百儿八十个小钱,白饶了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不算,还落下一个“克己待人”的美名儿。

吴立志挨着林村住了几十年,对于林国栋的为人处世和发家之道,当然是很清楚的。不过今天的事儿,却有点儿出乎意料之外,他万万没有想到,林国栋竟会开口算起给刘教师治病的钱来。心里本来就窝着火儿,再碰上这种恶心的事儿,忍不住想损他几句,就没好气儿地说:

“别看我识字不多,这几吊钱的账,倒也还记得下来。还是你自己再仔细想想吧,看刘教师还有什么该你欠你的没有。这钱我要是背走了,再要往回拿,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林国栋也不是傻子,听吴立志话里带着刺儿,还有个听不出来的?笑面虎到底是笑面虎,也不发火儿,也不生气儿,反倒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儿地摆摆手,冲吴立志哈哈一笑,满有理地说:

“你我这是亲兄弟明算账,心明眼亮,借钱归借钱,垫款归垫款。刘教师丧葬费用要是不够,再到我这里来拿个十吊八吊的,那是另一回事。”

其实呢,林国栋心里满清楚:这婚丧喜庆办事儿花钱,本无所谓够不够。有钱人家,借题目大事铺张一番,千儿八百两银子兴许还嫌少;没钱的人家,死了人,不过入土为安,有口棺材就算很不错的了;家无隔宿之粮的穷棒子,贫病交加,断了这口气儿,要是连施舍的“狗碰头”1都捞不着,用破席子卷巴卷巴不也一样埋人么?像立志那样的手艺人,家里办丧事,大不了花十几吊钱买口松木棺材,做一身装裹,请相帮的喝杯酒,事情就算完了,有这二十几吊钱,加上刘教师身边总也有几吊积蓄,尽够使的了。林国栋的这个顺水人情,吴立志心里能不明白吗?不过

自己此来,无非为了报丧领钱买坟地,既然事情办完,哪有闲心跟他逗贫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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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狗碰头──据民间传说,野狗在坟地里吃死人的时候,先把土扒开,露出棺材来,一群狗就轮番用头把棺材碰破。因此,俗称薄皮棺材为“狗碰头”。

可巧这时候老垫师迈着方步踱进房来,就一齐站起来招呼老塾师,把这些话头隔过去了。

林国栋取来了笔墨砚台棉纸1,先写坟地契约,由老塾师作中人,双方画了押。吴立志又央老塾师写一张碑文,是“故教师刘保安之墓”八个大字,两行中楷:一行写“原籍江苏青浦”,一行是“义女吴月娥立”。林国栋搬出铜钱来当面点交清楚。吴立志拿出一吊来,送给老垫师做润笔谢仪,这才背上二十一吊钱,告辞回吴石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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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绵纸──即桑皮纸。当年专门用来书写文契的一种薄纸。

吴立志回到家里,月娥娘儿俩和几个婶子嫂子们正用家织土布赶做装裹、孝袍、大被2之类。立志的意思,做装裹用的料子,应该到壶镇街上去买那好- 点儿的,他老伴儿却说,这土布都是她和月娥亲手纺织的,穿在身上,比那买的要贴心些。立志点了点头,也不言语。走到刘教师房中,见是本忠在守灵,二虎在张罗着吊客。刘教师安谧地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张黄标纸,脚后地上放着一个油碗,点着倒头灯。二虎见立志进屋,站起身来,两眼血红,气冲冲地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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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大被──专指死人入殓时盖的一种夹被:红面白里,当地一般都用粗布做。在缙云话中,如果指比较大的被子,用被里子的宽度表示,如“三幅被”、“四幅被”等等,奇 -書∧ 網而讳言“大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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